《仓央嘉措诗传》TXT下载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yangzaihua501】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仓央嘉措诗传 作者:仓央嘉措 引子 1706年5月,夜,如是的静。 青海湖犹如一块巨大的墨玉宝石,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青凛的光,湖水在微微地泛动,仿佛情人的呼吸,若有若无,勾人心魄。 几只鸟儿以极快的速度掠过湖面,仿佛一道黑色的剪影,霎时消失在黑暗里。 仓央嘉措坐在湖边,一动不动,这样也不知道几个时辰了。甚至有愚笨的鸟儿把他当成了固定的雕像,试图怯生生地落在他的膝盖上。但不知为什么,鸟儿刚飞到他身边又打着旋悄悄离开了。 “大师!您该决定自己的出路了!”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了。 仓央嘉措依然一动不动,他凝视着湖面,那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屏幕,所有的记忆画面在上面一一上演。在那里,他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疼爱他的父母,他成为活佛之后的荣耀与凄凉,他的百万信众,因为不舍他的离去,每一张脸都泪流满面。最难忘的,当然还是他心爱的姑娘,她的笑靥如花,她离别时哭泣的眼,都成了他最清晰而又最心痛的记忆。 “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留有记忆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他在喃喃自语,“因为,这代表你不想遗忘,不愿遗忘,而这不愿,亦会成为你转世的因缘。” “大师,您想最后说什么么?”身后的声音有点不安。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死的时候居然如此宁静,如此从容。 仓央嘉措抬起头,黑夜里,一只白鹤冲霄而上,它的长鸣使得湖水也为之震动。 他回头微笑:“这也是你我的因缘,你就记好这首诗吧。” 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我一飞 不会远走高飞 只到理塘一转就回 吟罢,他撩起袍襟,从容地走向了湖水深处…… 史书记载,1706年,仓央嘉措在被押解北京途中,卒于青海湖畔。 【少年】 一 或曾相逢 昨夜做了一场梦, 梦见我的好骏马, 天亮了,马蹄声还留在耳边。 昨夜做了一场梦, 梦见了我的好情人, 天亮了,情话声还留在耳边。 ——西藏民歌 读过很多关于仓央嘉措的故事,但所有的结局几乎都是到此戛然而止。仓央嘉措,历代达赖喇嘛中最桀骜不驯,却也被最深刻地怀念的一位活佛。1706年,他被迫离开拉萨,从此身世不详。但他的子民却没有忘记他,整个藏地,几百年来都传唱着由他诗歌改编的歌谣,他的灵塔不在布达拉宫,信众们却为他奉上了几百尊的长寿佛,不管他身在何处,只求他如意,平安。 青海湖一别,别了六世达赖喇嘛与藏地信众们最后的牵连,却未必隔开了他与人世间的缘分,他在哪里?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1706年之后,我的活佛,你走到了哪里? 那一年,当我来到拉萨,正是冬天。 深夜的布达拉宫,像一个身形伟岸的巨人,守候在拉萨城最高的山顶。墨蓝的天空,依稀点缀着微微的星光。 我长久地凝视着布达拉宫,那座穿越了几百年历史的巨大宫殿。布达拉,梵语意为普陀,即观音菩萨居住的地方。几百年来,曾有多少历史、传奇在这里上演,又悄无声息地落幕。 下雪了,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却也如这夜空般沉默静寂。我看着布达拉宫的边门,它就掩藏在白色宫墙的一角,斑驳的木门,死寂般沉静。但是,我知道,它隐藏了多少的秘密。300多年前很多个夜晚,那位怀揣着如火般情意的爱人,一次又一次地从这个边门走出来,去寻找他的情人。 这纷扬的雪花让我的心穿越到了300多年前。 哦,是他,真的是他。那个正小心打开边门,轻手轻脚走出来的年轻人,他穿着藏红色的袍子,推开门的那一刹,他似乎被漫天的雪花惊住了。但是,这丝毫没有停住他的脚步,他把袈裟披在头顶,围住脸庞,匆匆地离去。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喇嘛。但是,我知道他不是。因为,红袍内纯黄色的衣角泄露了他的秘密。 他走得如此匆忙,连飞扬的衣袂轻轻地拂到了我的脸上也毫不在意。哦,我差点忘记了,对于他来说,不管我存在与否,都只是一个影子,他的心里,只有他的爱人。 可是,我知道你,我在心里深深地仰慕着你,即使在几百年之后。仓央嘉措,仓央嘉措!我的口中说不出话,但我的心却在一遍一遍地狂喊:仓央嘉措! 他停住了脚步,我心中的活佛啊,他一定听到了我的呼唤。即使这呼唤来自于几百年后,他回头,尽管只有依稀的星光,我依然能看清他的脸庞,我看到他微笑的双眼:请不要叫我仓央嘉措。走出了布达拉宫,我就是宕桑汪波。 我也微笑。是的,是的,我记得你的诗歌,你早就告诉过每一个世人。 夜里去会情人, 破晓时大雪纷纷; 保密还有何用? 雪地上留下了脚印。 人家说我的闲话, 我自认为说的不错; 我那轻盈的脚步, 到女店主家去过。 住在布达拉宫, 是日僧仓央嘉措; 住在宫下面时, 是浪子宕桑汪波。 休道日僧仓央嘉措, 约会情人去啦! 他所寻求的, 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 我站在原处,微笑着看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这是他苦难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我怎忍心打扰片刻。我回头望向那小小的边门,惊讶地发现,不知道何时,有一只老朽不堪的黄狗也趴在那里,它也望着仓央嘉措远去的方向。 我的心几乎跳出来,如果它在此时大叫,将会引来多少怀疑的目光。但是,我显然是多虑了。黄狗的沉默更甚于我,当仓央嘉措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的时候,它安静地低下头,重新进入梦乡。 几百年前,它就曾被郑重地嘱托: 胡须满腮的老狗, 比人还要乖; 别说我夜里出去, 天明才回来。 夜色复归于寂静,纷纷扬扬的雪花似乎见证了刚才那难忘的一刻,似乎又掩藏了所有的一切。我把手伸向夜空,雪花温柔地落在我的掌心,又瞬间沦入毁灭。 二 追寻之缘起 我一生向你问过一次路, 你一生对我挥过一次手, 远远地我为你唱一首歌, 静静的你露出天边的笑容。 ——西藏民歌 我久久地站在飘舞的雪花中,却舍不得离去。我不知道,刚才那一情形是真切的,还是幻象?如果是真切的,我为何倏忽间就失去了他的踪迹?如果是幻象,为何又如此真实地映入我的眼帘,我的脑海? 夜太深了,我几乎整个人都要冻僵,踩在厚厚的雪地上,我艰难地向一个叫做“玛吉阿米”的酒馆走去。它就位于大昭寺的一侧,是幢小小的二层楼小楼。在周遭的房屋中,只有它大胆地把围墙涂成了黄色。这意义只有一个,在这里,曾经有一个女人是活佛的最爱。 我踩着狭窄的楼梯费力地攀上二楼,心想在300多年前,仓央嘉措是否有过和我同样的抱怨。哦,他一定不会的。因为,他和爱人会面的时间如此珍贵,来的时候是甜蜜,走的时候是期待,哪还有什么时间去抱怨楼梯的狭窄呢? 大约是下雪的缘故,酒吧的人很少。不过,甜茶很可口,那个藏族的服务生很帅。 我一本正经地发问:“我以为,玛吉阿米的服务生应该都是女人。” 藏族男孩在微笑:“不一定,因为现在再也不会有仓央嘉措了。” 我沉默:“我很想知道,他真的死在了青海湖畔么?” 藏族男孩也沉默,过了良久:“其实,我们也很想知道。”他看着我,“你也喜欢他?” 我点头,不是没有羞赧的。 “为什么?” 我茫然地想,为什么?大约很多爱仓央嘉措的人都没有深层次去想过这个问题,就仿佛你爱上一个人,没有原因。如果一定要问,我会告诉自己,只有他,触动了我灵魂最深处的疼痛。 我疼惜他,更尊敬他。 藏族帅哥微笑着看我,似乎已经懂得了我没有说出的话语:“如果你那么爱他,为什么不沿着他曾经走过的足迹,追寻他,了解他,找到一个别人从不曾认识的仓央嘉措。” “从不认识的?”我愕然。 “是啊是啊!”他热切地回答,“去门隅,去错宗那,去一切他去过的地方,然后回来告诉我,你是否真正找到了心中所爱着的那个尊者。” 我听得呆住了,一时两人竟默默无语。 窗外,雪花正静静地飘过。 三 触摸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这一世转山不为轮回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仓央嘉措情歌 这是我看到的第一首署名仓央嘉措的诗歌。和很多人一样,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沦陷了。然而,随着我越来越多地了解到仓央嘉措的诗歌,我发觉,关于这首歌的作者是谁,还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有些人坚持认为,这就是活佛的诗句。有些人则说,这是一首现代人的歌词。 唉,多么让人扫兴的争论啊,因为,我相信,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情愿相信,这就是活佛的亲笔之作。因为,这是我们爱上他的最初证明。 春天的时候,我走了很远的路程,来到了西藏山南那个叫做察隅的地方,这里距离仓央嘉措的故乡门隅已经非常近了。门隅,位于雅鲁藏布江的下游,海拔才两千多米,一大片的平整之地。这在西藏是非常好的农区,雨量充沛,土地肥沃。当然,要进入这些地方,路途艰险。但是,那一片土地现在是中国与印度的争锋之地,所以,暂时无法进入。 察隅县属喜马拉雅山与横断山过渡地带的藏东南高山峡谷区。梅里雪山位于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德钦县和西藏的察隅县交界处。地势险峻,山峦重叠,峡谷深邃。透蓝的天,明净的水,巍峨的雪山,这里正如天堂般美妙。 但是,进入天堂通常都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你要走过一条异常泥泞的道路。 当我颠簸在路上,一面欣赏着如画般的美景,一面忍受着道路的崎岖,不禁在感慨:几百年前,到底是哪一个神秘的声音,指引着来自布达拉宫的使者,不远千里也要找到他们的转世灵童? 我真的站在了这片土地上,呼吸着这一辈子都没感受过的清新空气。这里,没有高原缺氧的稀薄,空气里满含着青草和花香的味道。阳光暖暖地照着我,我看到一个穿着破旧藏袍,头发蓬乱的孩子飞快地从我身边跑过,口中还在含糊不清地唱着一首藏族歌曲。 我想喊住他,却不知所措。 他看到了我期待的眼神,停住了小马驹一样飞快的脚步,慢慢地向我走过来。 我看到了他的小小脸庞,面颊处有黑红色的阳光印记。他的眼睛又大又亮,仿佛这透蓝的天空和澄碧的湖水。 我忽然不感觉陌生了,他的眼睛是那样温暖可爱。让我一见如故:“可以让我知道,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么?” 孩子看着我,似乎还不太懂我的语言。过了一会,他忽然用含糊不清的汉语重新唱了一遍: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扮, 莫融化啊,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扮, 莫凋谢啊,请你再盛开三年。 家乡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啊,希望长聚不散! 孩子的歌唱完了,我看着他,默不作声。他晶亮的大眼睛里有一丝疑惑,显然,他不懂得,为什么眼前这个女人的眼睛忽然充满了泪水。 我无法告诉他,即使在这童稚的歌声里,我也听到了那温柔的凄凉。 时光穿越到300多年前,仓央嘉措就出生在这里,那个时候,他的俗名叫阿旺嘉措。 00父亲扎西丹增是一位出色的红教教徒,母亲是一位普通的民间女子。后来的《仓央嘉措秘传》里这样赞颂他的父母,种姓纯正,贤能,聪慧,正直……明察因果之目光如天空般广阔……当然,这样的赞美之词有些夸张,然而,阿旺嘉措的父母的确都是非常善良而智慧的人。他们是一对很奇特而又恩爱的夫妻,说他们奇特,是因为当他们结合的时候,双方的年龄相差了20多岁。不,这一段婚姻里没有任何金钱的利益。扎西丹增除了有高洁的品行外,一贫如洗。他的妻子正是出于对他的仰慕,才毅然决定嫁给他,出嫁时,她只有18岁。 藏族人这样形容贫穷:除了两只碗,什么都没有。当时,阿旺嘉措的父母就是在这样窘迫的环境下结婚的。没有朋友的帮忙,没有亲属的援助,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 几年的艰苦生活,他们攒下了更多只碗,铜锅,毯毡,甚至盖起了自己的房子。1683年,阿旺嘉措出生了。据说,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天气,产妇在屋内痛苦地挣扎,屋外雷声大作,雨点稠密地打在房顶下,窗户上。震聋发愦的雷雨声让村里的人都惴惴不安:难道,现在降生的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事实证明,他们当时模糊的猜测变成了现实。几年之后,当两位来自雪域中心拉萨的大人物,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终于找到这个低矮的住所,他们惊奇于未来达赖喇嘛为什么竟出生在这样寒微的环境。因为前几世的达赖喇嘛,都出身不凡,比如四世达赖喇嘛云登嘉措,父亲是蒙古王爷。五世达赖喇嘛,也是西藏山南琼结一个古老的贵族家庭的公子。但事实就是事实,不管达赖喇嘛选择了哪里作为他的出生地,他的身份永远最为高贵,不容置疑。 这当然是后话,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六世达赖喇嘛的认证,居然会有那样一个艰辛曲折的过程。 四 灵童,或是其它?(1) 太阳刚升起的时候 乌云从左边来挡, 从右边来挡, 但谁也不能阻挡! 我要是不能冲开云彩升起来, 那我就算不上是宇宙的骄子, 那我就算不上是温暖的太阳。 ——西藏民歌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贫穷不会对他童年的快乐产生多少影响。当然,会少了许多乐趣。比如,会比富人家的孩子少了许多口福,也穿不起漂亮的衣服。事实上,对于小阿旺嘉措来说,能吃饱即是快乐,能穿暖更是莫大的福分。 后来,曾经有人问过活佛,你对幼时的记忆有多少?仓央嘉措微微地笑:“岂止是儿时的记忆,如果让我仔细思考,我会想起前世乃至很多个前世之前的回忆。好吧,我就说说我尚在襁褓时的生活吧。自己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家里非常穷,父母都出去种地,没有人照看我,只有自己躺在摇篮里睡觉,醒的时候饿了,却没有人喂我,不禁大哭表示抗议。但是,还是没有。于是,我哭着哭着又睡着了。等到很晚父母劳动回来,才发现,我睡着的小脸上还满是泪痕。我依然记得那时,母亲在劳累了一天之后,惊觉她的爱儿还在忍受痛苦,不禁又痛又悲,抱着我大声哭泣。” 贫困,始终是困扰这个家庭的大难题。阿旺嘉措四岁那一年,家里来了两个神秘的陌生人。两人衣着普通,但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不过,阿旺嘉措的父母心地纯善,并没有想太多,依旧以藏族人善良好客的传统招待他们,奉上最香的酥油茶和最好的饭菜。很可惜,即使这样,也并不能入对方的法眼。他们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茶,就迫不及待地问阿旺嘉措的父母:“你们的孩子出生时可有奇怪的征兆?” 老实的父母互相看了看对方,疑惑地摇头。来客非常失望,只好看着在墙角玩耍的小阿旺嘉措发呆,嘴里还是嘀咕:“没有错啊,就是这里呢。”这个时候,小小的阿旺嘉措忽然抬起头,声音清晰地说:“阿妈,你不是告诉过我,生育我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香气么?” 来客一听这话,登时大喜:“没错,没错,这是吉兆,还有什么?”阿旺嘉措的母亲经过儿子的启发,也渐渐地回想起来:“是的,当时,外面在下着很大的雨,雷声大得吓人。” 来客听到这里,更加心花怒放:“没错没错,满室香气,那是天雨神花降落到你们的房子,打雷下雨,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生震动天地,雷声隆隆,并降下风露花雨。就是这样。” 阿旺嘉措的父母面面相觑,孩子出生震动大地?那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说,自己的孩子是宁玛派的一位转世活佛? 在藏地,有这样一个传统,当一户人家生下孩子,并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征兆,比如天边会有彩虹,山谷中会有持续不断的海螺声。对于前来探访的人们,这个灵童会表现出独特的气质。比如,会认识他们,或者认识他们所带来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据说都是他前世曾经用过的。 阿旺嘉措的父母是宁玛派的教徒,他们自然非常清楚喇嘛的转世制度。当父亲的也自然而然地相信,自己的儿子或许是一位宁玛派高僧的转世。但是,这一次他错了。他打破脑袋可能也想不到,他家里降生的是一位格鲁派的最大活佛! 很多人对藏传佛教的教派制度感到迷惑。就他们所知,有黄教格鲁派,红教宁玛派,白教噶举派,花教萨迦派,以及觉囊派,苯教等等。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都是藏传佛教么? 四 灵童,或是其它?(2) 没错,应该如是说,除了苯教,其他的都是藏传佛教的分支。苯教是西藏地区最古老的本土宗教。在佛教进入西藏之后,双方还进行过激烈的斗争。苯教教徒善使巫术,但是,红教的创始人莲花生大士在密法方面更胜一筹。在一次又一次的较量中,使得苯教教徒彻底臣服。由此,佛教才在西藏广为传播。而苯教只保留了很小一部分的根据地,目前苯教在川北一带有不少的信徒及法师。 那么,格鲁派、宁玛派、噶举派、萨迦派以及觉囊派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呢?事实上,他们有着不同的祖师。比如,格鲁派的宗师是宗喀巴大师,宁玛派以莲花生大士为首,噶举派的祖师是阿底峡尊者。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师尊,那就是释迦牟尼佛。大家学的都是佛祖时代传下的佛经。但问题就是,佛祖留下来的学问太广博了。而且,有八万四千法门,适合不同的人采用不同的方法进步。这些高僧们,或者说成就者根据学经所得,总结了自己的经验,也形成了不同的信众门派。比如,你对噶举派的大手印法有心得,那么,这就是适合你的修行法门。而他,非常热衷于宁玛派的秘法修持。那么,这就是你摆脱轮回,求成正果的不二之路。 不管这些佛教徒们修持哪一种法门,目标只有一个,摆脱轮回,最终成佛。 但遗憾的是,有人的地方就必有争斗。当藏传佛教不声不响地分出了如此多的门派之后,争斗也悄悄发生,有人在争自己的教法更高明,还有人争自己的教派能够一统雪域。于是,一场场明争暗斗就此展开了。 这都是大人物之间的事情,乍一看与阿旺嘉措的父母没多大关系。事实则不然。当时,在西藏宗教与政治领域,占最上风的莫过于格鲁派。在他家里,居然诞生了一位格鲁派的最大活佛。那岂不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么?按照常规,一个贫苦农家遇到了这样天大的幸事,不要说从此乌鸦变凤凰,至少也要摆脱贫困,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吧?可惜,阿旺嘉措生不逢时,他虽然是一位转世活佛,但是,他的前世却给他安排了一条异常曲折的道路。 来使很快离开了,没有留下任何话语。阿旺嘉措的父母带着满肚子的猜疑,莫名其妙地送走了他们。难道什么也不是么?看他们的样子明明是欣喜若狂,为什么走的时候却像闷了嘴的葫芦一样,一言不发? 没关系,反正,日子也要过,阿旺嘉措也要成长。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小阿旺嘉措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唯一的一个朋友——玛吉阿米。她是邻居的女儿,比他还要大一岁。在阿旺嘉措孤独的童年,她是他唯一的朋友。 “啊?”小玛吉阿米瞪着大眼睛,“难道说你是个大人物?” 小阿旺嘉措很疑惑地挠着脑袋:“他们让我看一幅唐卡,问我是谁,我说那是我,他们就开心得不得了。可是,问完他们就走了,什么也没说。” “这样啊!”小玛吉阿米真心实意地替他感到惋惜,“那好吧,我们接着玩吧。忘掉这件事。” 他们真的很快忘掉了,在泥巴和草地之间。 五 别离曲,开始亦是结束 家乡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啊,希望长聚不散! ——西藏民歌 事实上,来使是多么希望马上把这一喜讯告诉给这户人家啊。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你们的儿子,是六世达赖喇嘛,是雪域最大的王!” 但是,他不敢。他怎么敢说呢?当时,布达拉宫对外的口径是,五世达赖喇嘛罗增嘉措虽然身体欠安,但并未圆寂。现在,代理他处理所有事务的,是他最亲信的宠臣,第巴桑结嘉措。 五世没有圆寂,谁敢说六世就出生了?所以,他一定要忍。把这个天大的秘密生生地吞到肚子里。 可是,为什么不能够宣布五世已经圆寂的消息呢?这依然是个秘密。直到现在,仍有人为此争论不休。我们之后再慢慢地谈。现在,我只想关注那个正在努力成长的阿旺嘉措。 虽然他的未来将是活佛,但是,命运对他相当苛刻。7岁的时候,唯一的伙伴玛吉阿米一家搬到了远方。两个小伙伴洒泪而别。阿旺嘉措因此哭了两天。他父亲看着他直摇头叹气:“这个孩子,天性善良敏感,会有很多苦头吃啊!”母亲则微微笑,在她的心里,儿子永远是最出色的,她想不出任何批评的话语。 十岁的时候,阿旺嘉措的父亲去世了。去世的时候不到六十岁。事实上,这在藏人来说,已经是高龄了。住在高原的人们,饱受恶劣的气候加之贫穷生活的折磨,寿命很少有七十以上的。是真正的“七十古来稀”。 这桩美满的婚姻只保留了10年便以阴阳相隔而告终。因病去世的丈夫不舍地离开了心爱的妻儿,只留下年轻的妻子带着幼儿在生活中苦苦挣扎。不过,对于一直饱受着生活苦难的藏族女人来说,任何事情都打垮不了她们的意志。不管是贫穷,屈辱,还是死神的光临。 她们是顽强的,因为苦难的生活早就磨硬了她们的意志。即使现在,如果你拜访一个藏族家庭,你会发现,这些家庭的生活支柱永远是女人,而她们沉重的活计让我这个为做饭都头疼的都市女人感慨不已。春天来了,她们要播种耕地,4月的时候要去挖虫草,8月去草原挖贝母,收割的时候要天天在地里劳作。除去这些大活计,每天她都要很早起来挤牛奶,打酥油,做饭,照顾一家老小的生活。 对于母亲来说,如果儿子陪在身边,那将是莫大的安慰。但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指令,却夺走了她唯一的希望。 村里寺院的堪布亲自来拜访,声称要接收阿旺嘉措做和尚。在藏地,一个家庭中如果有一个出家人,那是无尚的光荣和自豪。阿旺嘉措的母亲只犹豫了不到五分钟,就马上点头应允。但是,对方又马上提出,阿旺嘉措是一个难得的好苗子,不能在这里学习,要送到很远的错那县巴桑寺。 母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难道,从此之后,她就要与唯一的儿子天各一方了么? 没错,其实事实比她想的还要糟糕:他们将一直分离,直至生死相隔。 最凄凉的是,在阿旺嘉措离开家乡的时候,包括他的阿妈在内,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走。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小孩子就是未来的活佛。大家都以为,阿旺嘉措是因为聪明灵秀而被寺院选作了喇嘛培养。阿旺嘉措也和其他孩童一样,为这次远行开心得不得了。对于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新鲜事的出现更能吸引他的目光呢?! 在村边那棵老树下,阿旺嘉措与母亲告别。这位勤劳而坚忍的藏族女人,岁月的沧桑已经无情地在她的脸上留下了刀刻般的痕迹,往日那白皙的皮肤如同苍老的树皮。她的腰,因为时常要背负木柴,奶桶等重物,已经再也直不起来。但是,在儿子眼里,母亲是多么的美丽啊,她的眼睛,永远对他闪耀着温柔的光芒,她的怀抱,永远是这样的温暖。 母亲也深深地凝视着儿子,哦,他长大了,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你看他,虽然和其他孩子一样,日日在草原上疯跑,但是,他的皮肤是那么白皙,眼睛是那么的明亮。他的头发柔软而服顺,在阳光下略微有一点金色的光芒。他是那么的温和,从没有对母亲发过任何脾气。即使在母亲生气发火的时候,他也永远只是温柔地回答:“好吧,阿妈,都听您的。” 可是,他今天要走了。母亲的心中一种绞痛,她抬眼看到太阳,这一瞬间刺得她满眼的泪光,哦,我不能哭泣。我不能让孩子知道我内心的不舍。留在我身边,固然能陪伴我的孤单。但是,让他去更远的地方闯荡,那才是他的方向。 阿旺嘉措手足无措地看着阿妈:“哦,阿妈,你在哭?” 阿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亲爱的儿子,没有,我只是被阳光刺痛了双眼。”她再一次拥抱住儿子:“快上路了,你看,天色已晚。” 阿旺嘉措走了,但是,他几步就要回头望望,远山之外还有远山,云朵之外还有云朵,不管他走了多么远,当他回望村口的时候,都能看到母亲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简直幻化成了另外一棵老树。母亲啊,你知道吗?“黄昏时刻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根”,我无论走得多远,也走不出你心。 他一步一步地走啊,家乡越来越远了,而那首家乡的歌却在耳边越来越清晰……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扮, 莫融化啊,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扮, 莫凋谢啊,请你再盛开三年。 家乡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啊,希望长聚不散! 六 入寺 圣人所在的地方, 有谁重视其他学者? 天空太阳升起的时候, 有谁会看见星星的光芒? ——萨迦格言 从地图上来看,错那县位于喜玛拉雅山南麓的娘江曲河谷上游,东北以波拉山口为界,南邻玛麻乡,向西翻越夏拉山通至不丹,这里是西藏通往印度、不丹的门户,属于边陲地区。距离拉萨大约有410多公里的距离。阿旺嘉措被安置在错那县的巴桑寺。 阿旺嘉措被当成一个神秘的贵宾寄住在这里。在他离开前的那段日子,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但是,寺院派来了最博学的老经师担任他的老师。 十岁进入寺院,对一个藏族男孩来说正当年。只不过,他还不需要学习什么经纶,只要把老师布置的经文背熟即可。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曾经认识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僧人。看到他时常拿着一摞厚厚的长版书,坐在寺院墙根下,摇头晃脑地念个不停。 “哦,你在背什么啊?” 他腼腆地笑:“我也不知道。” 我目瞪口呆:“你不知道自己在背什么,为什么还要背?” 他还是笑:“老师说了,让我们把这些背熟了,然后才可以在他那里了解到意思。” 我惊叹:“也就是说,你是把这些根本不明白任何意思的词语硬塞到脑子里?那需要多久呢?” 他依旧笑:“一上午时间,大约能背下三行字吧。” 我偷偷瞄了一眼他手上的经书,哦……大约也就是三寸厚吧。 “你将花多少时间学习这些经文呢?” “我想,大概是十年吧?” “那么,你希望花多少时间学习佛法呢?” “哦,到我成佛为止,我想,那不止是几辈子的事情了吧?!” 记得当时的我,长叹一声之后,落荒而逃。 幸亏,阿旺嘉措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僧人。即使没有被认证,他依然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和智慧。旁人需要三天才能背完的经文,他只需要几个小时即可。这使得教授他学习的老经师们赞叹不已。 “将来的你,一定是一位了不起的格西!”一位老喇嘛这样对他说。 阿旺嘉措垂下头,谦虚地接受了这样的赞美。他知道,这对于老喇嘛来说,已经是最高的赞美。事实上,这也是几乎所有僧人学习的目标。 格西,意为“善知识”。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的学位。僧人经过二三十年刻苦学习后,精通了佛教的五部经典著作,(包括因明学,般若学,中观论,俱舍论,戒律学)通过层层严格的辩经考核,便可申请格西学位了。当上格西的喇嘛,在宗教领域有很好的晋升机会,可以担任三大寺或其它黄教寺院的住持,特别优秀的,最后可以升到甘丹寺法台,这是西藏僧人的最高荣誉职位。 我曾经去过拉萨的三大寺院之一——哲蚌寺,看到有的康参(僧人住的宿舍)房顶竖着白色的法幢,有僧人告诉我,这个含义就是,这间屋子里曾经出了一个尊贵的格西,而有的房顶竖了两个甚至三个法幢,那意思就是,这屋子的风水太好,接二连三地出了好几个格西。 “可是,”阿旺嘉措提出他的疑问,“请问,老师,我什么时候可以正式皈依佛门,我还没有受戒。” 老喇嘛怔了怔,是的,和阿旺嘉措一般年纪的孩子早就受了沙弥戒,皈依佛门了。只有他,一直还处在半僧半俗的尴尬身份。在藏地,如果你没有受戒,即使穿了僧衣,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僧人。 如果不受戒,如何在寺院里继续学习下去,又如何攀上僧人的最高学位——格西呢? 老喇嘛也对这一安排似懂非懂。他只知道,这是上面的意思,只要阿旺嘉措学经,受戒一事暂且不提。他只能安慰阿旺嘉措:“缘分到的时候,自然水到渠成。” 是啊,只是谁也没想到,命运早就为阿旺嘉措安排了另一条道路,充满荣耀,然而也是充满泪水与痛苦的一条道路。 七 慈悲(1) 在美好的初恋阶段 我还是第一次尝到甘甜 恋人啊,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爱情折断 ——西藏民歌 在这里有必要提一下,幼年仓央嘉措学经的巴桑寺其实是一座红教的寺院。在当时的西藏,虽然黄教格鲁派实现了政教统一。但在藏区的某些地方,依然是某种教派大行其道。比如,整个错那宗地区就抑制黄教,盛崇红教。红教就是人们所称的宁玛派。宁玛的意思即“古旧”的意思。这也是藏传佛教中最古老的宗派,传承于公元11世纪的莲花生大士。宁玛派与西藏原来的本土宗教——苯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修习宁玛派的教徒们,多注重密法修行,修行者多为在家居士。所以,不像格鲁派那样,戒规要求异常清严。在错那地区,生殖崇拜盛行,男女相爱自由,即使在寺院附近,也可以听到情歌回唱,僧人和女子通婚,在人们看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很多时候,阿旺嘉措学习结束了,就坐在窗口,远眺窗外的风景,那里有高耸入云的神山,葱茂的密林,遍地怒放的格桑花。在某个午后,他会听到那若有若无的悠扬的歌声在山林响起。 在那碧波荡漾的河面 我还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风儿啊,我请求你 千万不要将我的小船打翻 在美好的初恋阶段 我还是第一次尝到甘甜 恋人啊,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爱情折断 这歌声随着风儿传入耳畔,就仿佛情人的呼吸一样撩动心弦。阿旺嘉措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想听这歌声来自哪一位美丽的女郎。怎奈山林悠悠,他只看到一个动人的身影,像精狐般在树丛花影中闪过,留下一串魅人的笑声,那笑声似在挑逗,又似在叹息,为什么她的情郎还没有出现?! 说实话,每当读到少年阿旺嘉措的这段经历,我都在感慨,这一切仿佛就是宿命的安排。首先,阿旺嘉措出生的家庭就是一个红教世家。长大之后,又被安排在一个红教寺院学习。说到这里,不能不提一下五世达赖喇嘛与红教之间的关系。公元17世纪,宁玛派在五世达赖的支持下,在西藏地区得到进一步的发展。西藏地方政府,每遇战乱、灾害、瘟疫等,都要从桑耶寺请宁玛派僧人进行占卜、作法禳解,可以说,五世达赖喇嘛大大提高了宁玛派在社会上的地位。因此,布达拉宫安排阿旺嘉措在这样一个红教寺院学习经文,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只能说,之后的发展,都是宿命的安排了。 这个午后,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午后了。似在听从命运的召唤一样,阿旺嘉措放下书本,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经幡,准备到寺院的后山走一走。 门口遇到了他的老经师:“阿旺嘉措,你要去哪里?” 阿旺嘉措恭敬地低头:“我到后山,为三年未见的母亲挂上经幡,祝福她老人家身体康健,不要太思念远方未归的儿子。” 老经师点头叹息:“快去吧,不过不要久留,你最好还是呆在寺院里。” 巴桑寺的极远处,有一座雄伟的大山,那是著名的苯日神山。在这座神山上,有一棵巨大的神树,高耸入云,神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经幡和祭品。这也是藏人传统的朝拜习惯,一座神秘壮阔的雪山,辽远无际的湖泊,都是他们祭拜的神灵。在他们看来,这山,这水,这树,它们超乎寻常的壮大,一定是某位山神的居所。而对于山神的尊敬与崇仰,一定会带来风调雨顺,合家安康。 七 慈悲(2)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天气,阿旺嘉措走出沉暗的房间,多日的苦学让他的脸色有些憔悴。他披着红色的袈裟,慢吞吞地走在去后山的路上。风儿轻轻地在衣袂边徜徉,仿佛在恭谨地护送他的行程。 几个老人下山了,看到他走过,微微地行礼示意。他也谦虚地微微还礼,停在路边,让出道路。一位老人抬起头,忽然惊讶地呆住了,他说什么也不肯接受阿旺嘉措的让路,而是把腰弯得更低了,坚持要他先走过去。阿旺嘉措有点窘迫,只好快步抽身而过。 他没有听到,当他离开时,那位老人惊叹的话语:那样好,那样庄严的相貌,一定是位最了不起的仁波切(活佛)。我何德何能,竟然敢接受他的让路呢? 这位老人或许和刘邦的岳父一样,有些慧眼识英雄的超能力。不过,阿旺嘉措显然比刘邦这个无赖更好认一点。至少他面目和善,清秀温和。但不管怎样,像这样老者一眼识英雄于草莽之中的人还是少而又少的。 阿旺嘉措继续在走,阳光晒得他有点热,他有点自嘲;当他还是个在家乡满山乱跑的孩子的时候,这点路程算什么啊?但是,这三年来,他几乎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学习,如今,竟然连这点路都让他气喘吁吁了。 一只蝴蝶躺在地上,看样子,它的翅膀似乎受伤了。如果有人不注意,它很快会被某人沉重的脚步碾为粉末。阿旺嘉措弯下腰,把它拾起来,蝴蝶软绵绵地躺在他的掌心,没有一点挣扎的企图。 阿旺嘉措怜悯地看着它,表情严肃而温柔。我知道他此刻的心情,这是一只行将死去的生命。而对于佛教徒来说,任何生命都是值得珍惜与尊重的。 众生平等。我们同生活在轮回之中。只是因为我们的前世,抑或前前世做了无数的善行,使得我们有缘成为人类。而它们,则不幸沦为恶道(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但是,它们的未来不见得不上升,我们的未来不见得不堕落。所以,佛教徒怜悯世人、众生,同样也因为是怜悯自己。 这就是慈悲的含义。 蝴蝶依旧躺在他的手心,它似乎也有一份洞悉人心的灵秀。它知道,作为一个小小的飞虫,它在临死时居然遇到了最大的幸运。那就是,邂逅了一位未来的活佛。他的一个咒语,就会改变它来世的命运。 不要以为这是夸大其词。在藏地,的确有这样的说法。有些飞虫,比如蚊子,它们会在午夜不停地在一位读经的僧人身边乱飞乱叫。而这位僧人如果对着它念一句“唵、嘛、呢、叭、咪、吽”的六字真言,冲它再吹一口气,它马上就会悄无声息地离去。因为,它已经得到了加持。有了这句真言,来世很可能不会在朝生暮死的圈子里打转了。 此刻,这只蝴蝶也得到了它企及的东西。阿旺嘉措一连对它念了六遍六字真言,蝴蝶的翅膀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似乎在表达谢意,接着,就陷入了永久的沉默。 八 初见(1) 山歌不要对我唱, 请你向着悬崖唱; 只要歌儿能将悬崖唱开门, 我俩就有聚会的地方。 ——西藏民歌 阿旺嘉措叹了一口气,把它放在路边格桑花的花芯上。这时,一个游方的乞讨僧人和一个孩子走过来了。衣衫褴褛的老人在向阿旺嘉措微笑,阿旺嘉措赶紧去掏自己的钱袋,忽然窘迫地发现,早晨出来,他居然什么都没有带。老僧人咧开没有牙的嘴巴,冲着阿旺嘉措呵呵地笑,并不介意。但是,那小孩子却不肯放过他,拽着他的衣襟不撒手。 在藏地,人们没有拒绝乞讨者的习惯。即使是如今的拉萨,你也可以看到遍地的乞讨者,他们要的不多,只是一角钱就行了。如果你没有零钱,没有关系,你给他整钱,他找给你。不多,只要一角。当地人也把这类事情看得极为平淡。大家都是生活在佛土中的众生,今生施舍一点,来世就回报一点。所以,这些乞讨者甚至是帮助现世的人们,实现了一点善心的愿望。 不过,说实话,乞讨者并没有向施主强要钱物的习惯。给则收,不给也不求,他们只是悠然地坐在阳光下面,微笑地看着你,等着你自愿掏出钱包来。 这大概是阿旺嘉措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尴尬时刻了。如果这是一个和他年龄身份相仿的人,他不介意马上恶斗一场。因为,被揪住讨钱,对于藏族男人来说,这不啻于最大的羞辱了。 藏族是一个很好斗的民族,至今,很多藏族男人还有身上带刀的习惯。我曾经在拉萨的茶馆就看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两个康巴男人正喝着茶,忽然跳到桌子上,拿着自己的砍刀相互对砍。一时间,刀光血影,惨呼连连,(这叫声大多来自围观者,且为内地人)不过,很奇怪,没有人报警。藏族人的事情好像不喜欢麻烦警察,而当地警方也乐得民不举官不究。 不过,阿旺嘉措是没办法向这个调皮鬼动手的,因为很多藏族男人还有一个让人感动的优点,不打女人、孩子和老人。所以,他只能无奈地被扯来扯去。幸而,一个女孩子出现了,她的到来一下子解了阿旺嘉措的围。 她拽住男孩子的手,大声说:“你怎么可以强迫一个札巴(和尚)给你钱?你太给我们门巴人丢脸了。” 男孩子丝毫不以为意,他松开手,嬉皮笑脸地回答:“对不起,姐姐,我来晚了。这里的人们早回家了,我到现在一个角子都没有讨到,只好……” 女孩子拉着他:“走,跟我回家,我做包子给你吃!”男孩子欢呼一声,回头扶上老僧人:“我们马上去!” 阿旺嘉措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眼看女孩子要离开了,不知为什么,生性害羞的阿旺嘉措竟然喊住了她,当她回头的那一瞬,他惊呆了。 眼前的女孩子,和普通藏族女孩一样,乌黑的长发,挽成一条油黑的大辫子,她的面庞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晒成黑红色,反倒相当白皙,只是在颧骨处,有一抹淡淡的红晕,好像点了胭脂一样迷人。当她望着阿旺嘉措,这个男孩子忽然有一种呼吸被哽住的感觉,为何,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竟然如此熟悉? 你在问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她?记忆流转,飞花逐月般奔回到久远世前,那时的你们,定也正当少年,或同在西北的草原上牧羊,她一曲悠悠羌笛让你泪落如雨。抑或某一生,你们同在江南,迎着春花细雨,在断桥边共诉离别的愁绪。满树的桃花缤纷,纷扰了记忆,蝶恋花成了绝响,萧郎别去,从此是路人。 八 初见(2) 每一次相逢的欢喜,每一段离别的愁绪,似乎都有她的容颜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只是这记忆似曾相识,清晰却又模糊,待到再相逢,只有那恍然一笑: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两百多年后,有一位女作家也曾这样叹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很巧么?不巧,佛经中云,这为机缘,定数。也可以说是因果,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逢,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相爱。只是这机缘也好,爱也罢,并非总是善缘,就如我们看过那许许多多爱得死去活来的情人,最终却只能生死相隔,抑或劳燕分飞,抱憾终身。人们说,这是“有缘无份”。只是,为何无份?亦是因果。 还有那许多也相爱过的人,有的中途离别,反目成仇,仇恨半生;有的一生磕绊,到死也不能原谅对方。这也是一种因果。佛经中如是解释,这样的夫妻或许来自惨烈的过去,譬如仇人、冤家。结成夫妻即是相互倾泻仇怨的机会。(没有一个人,能比你的爱人更能伤害你。这种伤害让你一直到死也难以冰释。) 还是张爱玲,在她的作品里,能够像一个外科医生一样,把感情这东西解剖得淋漓尽致,皮肉分明。然,在她初遇胡兰成的时候,还是会如此叹息“喜欢一个人,卑微到尘埃里,然后开出花来”,当最终胡兰成辜负了她的情,使得她半生痴情终付流水,几乎拼尽了全身元气,才使得负心人的名字如那丝丝沉香屑,灰飞烟灭。 缘分两字,让人神往,却大有深意,纠纠缠缠,剪不断理还乱。 佛教虽然深谙这个道理,但修行之人却未必能避开情劫。阿旺嘉措,他到底还是个少年,情窦初开的少年,那一刻,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向喜欢的女孩子表达爱意呢?哦,说喜欢或许为时尚早,但在那一刻,他决不能让眼前的女孩子像鸟儿一样,转瞬间就溜走了。 “你?你说你是门巴人,你的家可在门隅?”终于,阿旺嘉措憋出了这句话。 女孩子听到这句话,不禁回头,她的眼睛也亮亮的:“哦,是的!” 原来是故人!阿旺嘉措的心在欢叫,怪不得我看她那样亲切和熟悉。她让我找到了故乡的感觉! “走啦,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叫央吉的男孩子竟然又跑了回来,他对绊住了姐姐的阿旺嘉措显然充满了敌意。那女孩子看到阿旺嘉措,明明也是眼波流转,大有深意,却深憾被这样一个小电灯泡打断了,只好向阿旺嘉措轻轻施礼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阿旺嘉措张口结舌,却想不出挽留的理由,只能怅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去。一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涌上了他的心,似一根细细的羽毛在轻轻撩动,他发觉,不管是这女孩子的声音,还是她的身形,都似极了山林中那精灵般的魅人女子。 夜半来,三更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匿处。 这邂逅的女子啊,也如精灵般鬼魅,再回首时,已难觅踪迹了。 挂完经幡,年轻的阿旺嘉措落寞地走下山去,整座山上,只有他一个人孤独的身影。太阳暖暖地照在天上,碧蓝的天空纯净如洗,微风轻轻地拂动他的衣服。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但所有的一切又都变了。有一种感觉,比风还要微细,已经丝丝地渗入了他的内心。 九 在那东山顶上(1) 在那高高的东方山顶, 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脸庞, 浮现在我心上。 ——仓央嘉措诗歌 黄昏,很多村民都会来到寺院附近转经。这个传统从古沿袭至今。不管是行走在路上,还是聊天,或者看电视,你都会发现,藏民们不会停下手中的转经筒。顺时针旋转的经筒从不会有片刻的歇息。每一家寺院的周围,都会有一大圈长长的转经筒。小的大约半米长,大的比人还要高,转动一圈,必须倾尽全力。 除此之外,我还在进藏的路上,看过路边水流之上也有转经筒,一样在不停地旋转。原来,人们是利用水流的连续性,推动转经筒旋转的。这种转经筒也叫“水经筒”,这让我感慨不已。利用水流的力量能做什么,我们的脑子里只能想到发电,但藏民却一样把它运用到了虔诚之上。那么,转经筒有什么作用呢?一般来说,转经筒都不会是空的,里面缠满一轴轴的经文。少则百万遍,多的上亿遍。经文多为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当你转完,就相当于念诵了上亿遍的经文。 你或许会问,这不是投机取巧么?不是的。佛教鼓励你用各种“合法”的方式念诵经文。不论是默念,转经,还是挂经幡。越多越好,因为我们累世的罪孽实在太多了,就算一辈子不断念经也很难洗清。所以,转经可以帮助你消除很多罪孽。这大概也是藏区人们对转经非常热衷的原因了。 有一个朋友曾经和我探讨,她问,如果只是机械性地念诵经文,就算次数再多,有什么用处呢?我的心并没有被感动。我也为这个问题思考了很久,后来忽然明白,她说的不对。因为,首先,她认为心是有常的,不管怎样也不会发生变化。其实不然,就算你对佛教不是很信奉,但是,如果你真的能够长年累月坚持不懈地习颂经文,那么,在你的内心深处,总会有感动,总会有变化。事实上,久远劫之前,佛祖释迦牟尼的觉悟之路也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当然,只有你承认这个理论,才会有这个热情。否则的话,一切无从谈起。 阿旺嘉措的寺院有这样一位虔诚的老僧人。他什么都不做,一辈子就是转经,早晨吃完了饭,转一上午。中午吃点糌粑,继续转经,晚上有的话就吃,没有的话继续转经,周而复始。他的僧袍已经破旧不堪,红色都已经褪掉。这身破旧的僧袍却成了最庄严的标志。每当他出来转经,遇到的人都会低下头,恭敬地请他先行。阿旺嘉措喜欢跟在他的后面,一边转经,一边看着他瘦弱的背影。老人光着脚一圈又一圈地转,这里的道路他可能已经走过千遍万遍,虽然都是熟悉的风景,但是,如果把他转经时走过的路程加在一起,可能已经超越了从这里到达布达拉宫的距离。他的脚踝处全是泥土和裂痕,破旧的袈裟披在肩膀,看上去却比任何黄衣服(活佛穿的衣服颜色)都要威严。他是如何能够做到把整颗心都奉献给了佛教呢?这就是所谓的彻悟么?很多人读了那么多大部头的佛经,也未见得有这样的出离啊。 佛经中认为,出离心是修行的根本。什么是出离呢?佛经中解释为对这个红尘世界乃至整个六道的厌离,因为厌离,所以,才想出离。而这些,与我们在俗世中奋斗的方向恰恰相反,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十分热爱俗世生活,且为之奋斗不息的人,是无法真正与佛经的思想交合的。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最关键的就是这颗心对俗世已经有了厌离。如果没有出离,修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九 在那东山顶上(2) 就在阿旺嘉措努力地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进入了他的视线,哦,就是她啊,虽然一个多月没有再见了,但她的样子却不能再熟悉了,乌黑的长发,依旧结成一个长长的辫子披在身后,明亮的眼睛,微微有点泛红的脸颊,鲜艳得如同玫瑰花瓣的嘴唇…… 多奇怪啊,就在那一瞬间,他平静如水的心一下子波涛汹涌,仿佛无数个太阳从水面升起,照耀得金光灿烂;无数只鸟儿从心房中飞出来,扑腾欢笑。阿旺嘉措快乐得都有点羞愧了,但是,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马上走出转经的道路,几乎是本能地奔向自己最幸福、也是最悲伤的源地。那时的他,当然还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注定将是他一生中最爱的人,也将会是他心中最隐秘的伤痛。 转经的老僧人停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在转经的道路上停下脚步,他看着阿旺嘉措如同鸟儿一样奔向爱人。他的眼睛流露出悲悯,他几乎想叫住他,却终于陷入沉默。 有些事情,我们必须经历,无可逃避。智者能看透一切,但智者选择沉默,是因为他透悟了这一人生规则。 他已经走到她面前了,微笑地看着她:“哦,你在这里!” 女孩子看着他,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那欢快的口气一下子泄露她的心事:“哦,是你啊!太好了,能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 他们彼此看着,那样欣喜。仿佛久未谋面的亲人。 ——最近怎么见不到你? ——我一直在这里。 ——平时在寺院转经么? ——那是一定的啦。 ——你的酥油茶做得好么? ——请你去我家做客,亲口尝一尝……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玛吉阿米,你呢? ——阿旺嘉措……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后山,而且,就坐在同一块岩石上。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人都沉默了。只有初恋的人才知道,这是一种幸福的沉默。快乐盈满了内心,一不小心,它就会溢出来。 太容易拉到的手,会失去兴趣,太容易爱到的人,终究会别离。短暂的相思,才会让暧昧有了发酵的时机。 他偷偷看着她,夕阳的光辉在她的脸庞上映出温柔的光芒,乌黑的长发,有几缕正好垂在耳梢。微风轻轻吹动,那发梢竟软软地拂到他的耳根,有着说不出的难受和幸福。 唉,她的眼睛为什么总是那样深情地凝视着自己,还有她的嘴唇,微微地翘起,泛动着温柔的光泽。不要再沉默了,仿佛树丛中那个精灵已经潜入了他的内心:眼前的她,是多么好的爱人,她的手就在你的身畔,她的呼吸就在你的耳边啊…… 他叹了一口气,那一刻,激情犹如洪水一样,淹没了所有的羞涩,他张开双臂,女孩子也如温婉的羊羔一样,瞬间就融化在了他的怀抱里。 山林微风,落日斜阳,此刻,一切的一切,都成虚空。在那一瞬,阿旺嘉措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类似于成就般的喜悦。这喜悦,宁静,深远,直入心的最底层。 苦修者耗尽几劫的时光,寻找的大抵也是这种感受吧? 阿旺嘉措想的没错。事实上,佛经中所谓的快乐圆满,真的就是一种类似爱情的感受。在这世间,没有什么情感能比情人之间碰撞的激情更能直入心髓。所不同的,后者的这种感受犹如流星,瞬间即逝。而成就者的快乐可以永恒,并无所不在。 女孩子的小脸贴着他的胸膛,好奇怪,闻不到普通男人身上像牦牛一样的腥膻,反倒有一种淡淡的檀香味道,她倚在他怀里,满足地叹气,“你真是我的福气,”她悠悠地说,“我修了多少世,积了多少功德,才会遇到你啊。” 阿旺嘉措微笑了一下:“你真的觉得,遇到我是你的福气么?”不知道为什么,刚说完这句话,他心里有一丝不安的悸动,一种类似于悲伤的感觉划过心头。但那太快了,就像呼吸一样转瞬即逝。 我默默地看着这对热恋的情人。穿越300年的时光,也能感受到那如火的爱恋。这一刻,抵死缠绵,仿佛要偿尽几世曾擦肩而过的遗憾。只是,这一见也并非永远,交汇之后,又要各奔茫茫前程。片刻欢愉,要付上一生的苦难与相思。 十 情人的容颜 默想的喇嘛面孔 很难来到心上 不想的情人容颜 心中却明明亮亮 ——仓央嘉措诗歌 时间不疾不徐,却始终没有停驻脚步。从那天开始,阿旺嘉措发现,他的房间外面总有做好的食物被人送来。有的时候是煮好的奶茶,茶壶还是热乎乎的,还有的时候,是包好的包子。一打开房门,就闻到扑鼻的香味。 藏族人喜欢吃包子,好像已经形成一个传统。这种包子最初是和尚做的,所以也叫和尚包子。包子内有汤,包子皮为死面。和尚包子馅种类繁多、颇具特色。肉包子有牦牛肉馅,“素”包子有人参果馅、酥油糌粑馅、杂菌馅、蕨苔馅、元根馅……混合型包子:有猪肉蘑菇馅、猪肉木耳馅、猪肉白菜馅、猪肉菲菜馅。包子的形状千姿百态,樱桃嘴包子是较常见的一种,这种形状的包子不但容易制作,而且大方好看。尤其包子中心张着的圆圆小嘴,让人恨不得一口吃掉。 玛吉阿米的手非常巧,包出来的包子玲珑可爱,拿起来就像一朵花一样盛开在手掌心。阿旺嘉措真是不忍心把它吃掉,但是,一想到这是玛吉阿米辛苦做出来让他品尝的,就狠狠心,小心地在包子皮上咬出一个小洞,然后噘起嘴,将里面的“汤”啜饮完,再一口口把包子吃掉。 美味的包子啊,出自甜美的姑娘的手,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被包子迷住了,还是被包包子的人呢?看来,只要陷入爱河的女人,都非常明白一个道理,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首先抓住他的胃。在这方面,阿旺嘉措是彻底地被玛吉阿米征服了。 转经的时候,阿旺嘉措总是看到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冲着自己微笑。 “是你么?送来那么多食物?”他用眼睛询问。 “哦,当然,喜欢么?”她也用眼睛回答。 不知情的人只看到,两个少年在人群中傻傻地笑,彼此对望,眼里充满了幸福。 快乐的日子似乎一转眼就过去了好多天。有一天,阿旺嘉措忽然发现,他转经的时候没有看到玛吉阿米。不管他绕着转经场怎么走,就是不见她的身影。或许她正好有事情,阿旺嘉措这样安慰自己。但是,他的心还是说不出的慌乱,那一天,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他才带着怅然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折磨人的痛苦似乎没完没了,两天,三天,他依然找不到她。他的心真的开始慌乱了。每天天一亮,阿旺嘉措就盼着赶紧天黑,天刚刚暗下,他就马上赶到转经场,可是,还是没有玛吉阿米。 不过,这一次他看到了央吉。小家伙漫不经心地坐在路边,似乎也没有精神乞讨了。 他赶忙跑过去,塞给央吉一把零钱:“你姐姐怎么不来转经了?” 央吉也皱着眉:“我不是她弟弟,我哪有那么好福气,有这样一个好姐姐?” 阿旺嘉措很诧异:“那么你是?” 央吉做了个鬼脸:“我就是个小乞儿,姐姐是个好人,总给我饭吃。不过,我听人说,她阿爸要把她嫁掉。” 仿佛有一个炸雷,在阿旺嘉措的头顶一下子炸开,把他的心思都炸乱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也一下子变得惨白:“什么?她要嫁人?她不能啊!” “为什么不能呢?”央吉看着他,样子好诧异,“女人不都是要嫁人的么?我姐姐这么好看,喜欢她的男人多着呢……”小家伙显然是玛吉阿米的忠实拥趸,但很遗憾,阿旺嘉措没法迎合他的赞美。没等央吉说完话,他就已经转身离去了。 黄昏,落日隐在了雪山背后,满天灿烂的云霞仿佛是天界在放焰火。转经的人们,几百年来,都这样沿着顺时针方向慢慢地行走,他们用右手推动着沉重的经轮,嘴里在喃喃地念诵着六字真言的咒语。 一个年轻的僧人也在队伍中慢慢地行走,可是,他却走了逆时针的方向,他走得那样茫然,以至于时不时就要撞到其他人的身上。人们忍不住奇怪地看着他,有人几乎要发火,但是看到他的脸也终于忍住,啊,这个少年人啊,他的眼里竟然全是泪水!阿旺嘉措看不到这些,无论是奇怪的,还是疑惑的眼神,他都浑然不觉。我爱的人,当我刚松开手,就如空气一样,消失不见啦。 我和市上邂逅的姑娘 虽立下海誓山盟 却像花蛇盘的结儿 没碰它就自动开啦 十一 金刚舞(1) 在看得见你的地方 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 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西藏民歌 当我来到巴桑寺的时候,正是藏历3月,这里将举行盛大的护法金刚舞法会。据说,这个传统沿袭了几百年。 每当这个节日到来,远近的村民都会相约而来,挤满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镇子。时至今日,不仅是藏族人,连汉族人都对这些大大小小的金刚舞法会充满了兴趣。如果你有幸正好赶上一个寺院的法会,你会发现,停在空地上的,大多是内地的车。 金刚舞,是藏传佛教在大型法会及特殊节庆之时,用歌舞的方式表达佛菩萨神变幻化度众生的方式。金刚舞可分为上师舞、本尊舞、空行舞、护法舞等等。 举行法会的那一天,天气格外的晴朗,碧蓝的天空漂浮着大块云朵,恰好遮住了炫目的日光。红色的寺院,光耀的金顶,被远处的雪山环抱其中,仿佛风景绝佳的世外桃源。兴奋的村民像过节一样,早早就围拢在寺院空场的周围。在这里,喇嘛将献上他们精心准备了多日的金刚护法舞。 一阵急促的鼓点声拉开了演出的序幕,之后是喇嘛诵经的低沉的声音,似乎由远处悠悠而来。身着色彩艳丽服装的金刚舞者一一登场,之前,他们的舞步非常欢快,有点类似锅庄的舞蹈。之后,乐曲声忽然低沉,一下子把观者的心从明媚的春天带到了一个鬼魅的世界。在之前,我从没有看过金刚舞,但是,我的心却异常敏感地感觉到,之后的金刚舞将带着我走进一个不同的世界。 300多年前,阿旺嘉措也曾经是一名金刚舞者,事实上,学会金刚舞也是喇嘛的基本技能之一。金刚舞既称为“舞”,就需要有舞蹈的基本要求,比如美感以及平衡感,此外,金刚舞的要求非常严格,一招一式不能做丝毫改变,因为,每一个手势都代表不同的含义。当我们在观看金刚舞最重要的一段,护法金刚舞的时候,会觉得,为什么舞者的步伐忽然缓慢,一举一动,一姿一势,都仿佛逆着时间缓缓回来。如果你看不懂,你甚至会打哈欠。但是,恰恰是在这不经意间,你失去了金刚舞教给你的最高的领悟。那手势的变换,甚至都表达了舞者对空性的感悟和理解。 那一年,巴桑寺也正在筹备一场盛大的金刚舞法会。阿旺嘉措被选做护法舞的主要舞者。在临上场的时候,他还是在发呆,与玛吉阿米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从最初的心痛、心伤到现在的心死。年轻的恋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此刻,他正对着他的面具发呆。这是一副真正的头盖骨面具,应该是一位高僧圆寂后留下来的,它比普通人的头骨要大得多,即使已经保留了几百年,依然有一股浓得让人几乎呕吐的臭味。 使用人骨作为法器是藏传佛教中密宗的习惯。但这并非危言耸听,也并不是一个丑陋恐怖的恶习。首先,不是所有人的骨头都可以作为佛教中的法器的,一般来说,只有修行人自己发愿,死后愿把骨头赠送作为修行之物。还有喇嘛愿把头盖骨奉献出来,作为供养如来菩萨的器皿。 使用人骨法器,是一种真正空性的理解。是为了让真正发心修行的人常常忆记生死无常,我们爱得慎之又慎的肉体,到最后也不过是这般丑陋冰冷的骨骼,常常这般习念,会让修行者渐渐悟到生死无常的深刻含义,并努力于佛法修持。当然,不是摸到了人骨法器,立刻就会增长慧根,如果你不能理解它的真正含义,再神圣的法器,也不过是一个死物。 十一 金刚舞(2) 那一刻,阿旺嘉措就在对着这个人骨面具发愁。终于,他憋足了一口气,毅然将这个几百年恶臭不散的面具戴到了脸上。 在戴上的那一瞬间,他有点眩晕的感觉,他没料到,这个头盖骨竟然这般沉重,头盖骨紧紧地吸附在他的脸上,似乎是多年前的那个修行者的灵魂转瞬间移到了他的身上。有人帮助他把跳舞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套在身上。跳金刚舞的服装异常繁琐且沉重,必须有人帮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当一切行装打点完毕的时候,阿旺嘉措的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万物为空,在这一瞬间,似乎,这沉重的头盖骨面具以及繁琐的衣物不再是他的负担了,在沉缓的乐曲声中,他扬起手臂,抬起脚,随着音乐缓缓起舞,一切都是那么轻灵,仿佛神助一样,他跳得像一只鸟儿那么轻盈。 金刚舞究竟意为何物呢?以护法舞为例,观者们可以看到戴着各种狰狞面具的舞者踩着沉重的舞步缓缓而行。据说,这些恐怖的形象并非魔,而是佛菩萨的忿怒相。而佛菩萨幻化成如此形象,一为摧魔,二为敲醒世人的无明之心。而且,当我们步入死亡之途时,我们也会在中阴时刻看到这些形象,他们不是魔,而是接引我们的护法。金刚舞的目的就是要观者熟悉他们的形象,一旦他日相见,不至于仓皇而逃,失去解脱的机会。 我没能有机会穿越300年的时光,亲眼去看一看那场由阿旺嘉措亲自演绎的金刚舞。但是,我能够知道,在他起舞的那一刻,除了幽缓的鼓点声,周围一定非常的安静,所有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直至多年以后,还有老人在喃喃自语,这是怎样的福德与缘分啊,他们亲眼看到了六世达赖喇嘛的金刚舞,即使他们没有在那一刻彻悟,至少,这一天的记忆也会让他们一生感到幸运与感恩。但是,忧伤的少年哦,即使接受了所有人敬仰的目光,你依然感到孤单,那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美丽的脸,布满风霜的脸,明亮的眼,沧桑的眼,唯独没有她的身影,她的温柔的双眼,月亮般的脸庞。直到你再一次转身的那刻。 真的,你看到她了,你终于看到她了。在一群美丽的少女中间,她正痴痴地看着你舞动的身影,她的整个心神都被你的舞姿吸引住了。你登时惊呆了,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难道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还是一个幻觉?面具里,你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再也不想把眼睛从她的脸上移开。你生怕,当你刚一转开眼神,她又会消失不见。 但是,为什么,当你的眼神凝在她脸上的时候,你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似乎也泪光点点,泪水几乎濡湿了脸庞。难道,她也在感慨相思的折磨? 太阳走到了群山之后,一天的金刚舞表演终于结束了。阿旺嘉措迫不及待地走到后台,不等人帮忙,自己匆匆地卸下面具和衣裳,手忙脚乱地跑出房门。 但是,他失望了。寺院前的空场上已经安静下来了,观看了一天金刚舞的信众们已经都离开了,他们中还有很多人将踏上遥远的路程,回到自己的家乡。事实上,他们为了这次法会,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阿旺嘉措忽然热泪盈眶,他不知道,为什么再一次与心爱的姑娘失之交臂。自从离开母亲,第一次,他感到了无可言状的心伤。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后山,想再一次找到他曾初遇姑娘的地方。天色晚了,山风有一点点凉。此刻,他才感到了疲倦,他坐在石头上,一切正如那一天一样。 可是,山上山下空无一人,他绝望地躺下来,把身体平摊在石头上,夕阳依然有些刺眼,抑或他的泪水已经让眼睛变得太脆弱?他闭上眼,让心变得空灵,一刹那间,所有他祈请的空行母都来到了他身边,他默默地持咒,只有一个要求,再见到玛吉阿米,他用心在乞求。 四下静寂无声。不知道这些护法神们是否听到了他的祈愿,当他再次睁开眼,他真的看到,一个女孩子走过来,夕阳在她身后环住了一个巨大的光圈,看起来,她就像度母一样灿烂耀眼。 阿旺嘉措看着她,心怦怦直跳,这会是他的玛吉阿米么? 她越走越近了,他看到了她的脸,温柔的眼睛,月亮般美丽的脸庞。 阿旺嘉措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是发自心底的叹息,随着这一声叹息,两个月积压的相思与苦闷也化作轻烟离去了,他站起来,一下子把爱人拥入怀抱。忘了该说什么,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怀里的姑娘,生怕她再跟以前一样,像鸟儿一样翩然离去。 玛吉阿米也看着他,明明是在微笑,可她的眼里却闪着泪光。 心中爱慕的人儿, 若能白头偕老, 就像大海深处, 捞来奇珍异宝。 甜蜜的情人啊,小心的情人啊,请尽情地相爱吧,这山,这石,这落日,这飞鸟,它们都深谙一切秘密,但是,它们情愿永远地沉默下去。 我和情人幽会, 在南谷的密林深处。 没有一人知晓, 除了巧嘴的鹦鹉, 饶舌的鹦鹉啊, 可别向外面泄露! 露着皓齿儿微笑, 把少年魂灵勾去了, 是不是真心爱慕? 请发个誓儿才好! 哦,不要说出的誓言,那样太苍白了,就把我的心给你,让你知道,它有多么爱你。 十二 除非死别 心爱的姑娘啊 你若离开我修法去 少年我也一定 跟你去到山里 ——仓央嘉措诗歌 天越来越黑了。藏区的夜晚就是这样,只要一天黑,就仿佛有人把太阳绑架了一样,整个地区,一点光也看不到,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阿旺嘉措也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如果太晚了,玛吉阿米自己回去是很危险的。 两人恋恋不舍地一步一步向山下走来,一路都默默无语,玛吉阿米忽然问:“听说寺院周围的无头鬼很多,是么?”阿旺嘉措严肃地点点头:“是的。”女孩子登时脸色发白:“为什么呢?不是说寺院的护法神很多么?为什么还有鬼怪敢来呢?”阿旺嘉措微笑道:“这不奇怪啊,自古以来,正和邪都是相生相克的。有正义存在的地方,邪恶也越昌盛。何况,很多鬼怪不见得是来闹事,他们身在中阴或者幽灵鬼界,非常可怜,也希望早日解脱,而寺院恰是高僧最多的地方,当然也是他们来往最频繁的地方。” 玛吉阿米越听头越乱:“那么说,你遇到过?” 阿旺嘉措握住她的手,此刻已经汗津津了,他不禁升起一丝保护她的骄傲:“我没有,因为,人鬼殊途,一般来说,我们即使在一个空间,也是不同层面,它看不到我们,我们也看不到它,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它,只能说明两种情况,第一,我已经修通天眼,能看到地狱鬼界;第二,我的福德太薄,鬼神也能犯之。这是大忌。” 玛吉阿米崇拜地看着他:“你好厉害,懂得真多。” 阿旺嘉措的脸红了,虽然从学习以来,就有人不断地夸他聪明,博学,但是,还没有哪句话能如此打动他的心。他一下子转过身,握住了玛吉阿米的手,却听到恋人惊恐地大叫了起来。阿旺嘉措紧张地回头,他看到身后一个黑影子一下子蹿了出来。 都说这世上的恋人不管多相爱,总会有一个不自觉的电灯泡忽然出现。显然,央吉就是那个非常让人无语的电灯泡。他的忽然出现,不仅吓坏了玛吉阿米,更让阿旺嘉措鼓起的勇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哎呀呀,一秒钟之前,他本来是想吻一吻心爱的姑娘的。 可是,央吉却是振振有词:“姐姐呀,这个世上还有比我更体贴的弟弟么?我知道你会很晚下来,我是专程当你的保镖的。” 玛吉阿米的脸霎时红了,她看了阿旺嘉措一眼,显然,她也有很多话想再对他说,可是,当着这个小灯泡的面,她满腔的话语也只能化成一声叹息。最后,只有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阿旺嘉措怅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他们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在夜幕里,才一步步地踱回寺院。 不消说,这一夜,他又失眠了。只是,这时的失眠是幸福的失眠。偏偏窗外月光如水,一股脑地穿过窗格,洒在地上,将屋内照得透亮,真真是无法入睡了。 他索性起身,捻亮酥油灯,走下木头楼梯,打开康参的木门。夜幕沉沉,山野的冷风呼啸而过。他在思念着恋人,还有一丝不安:她走得那么晚,此刻可是安全回家了? 他忽然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把自己的护身符送给姑娘。这是离家时母亲送给他的马头明王护身符,他一直带在身上没舍得离开。 马头明王是被密宗视为观世音化现的愤怒像,故又称“马头观音”,据说是观音为啖食一切众生无明业障、摧破诸恐怖而化现之形,图案是一个面目狰狞,通身赤红的护法形象。他的最大特征是头顶有一个马头标注,所以叫马头明王。主要为宁玛派供养。如今,在拉萨的色拉寺,马头明王是最有名的护法,有求必应,信众不断。而阿旺嘉措的父母都是宁玛派的虔诚教徒,这个护身符也是他们留给儿子唯一的纪念。 玛吉阿米啊,我心爱的姑娘,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份爱情,你美丽的脸庞勾起了我的灵感,我对爱情的渴望。阿旺嘉措把手伸向夜空,虔诚地祈祷:愿心爱的姑娘能够平安,快乐。 也许从那一天开始,爱情给了阿旺嘉措无数的灵感。从那时候起,他发现自己爱写诗了。见到玛吉阿米时,他这样说: 不见她 却满怀惆怅 相逢已无言 只在梦里彼此缠绵 分开不到片刻,思念就涨满了脑海,只有诗,才能舒缓她不在身边的怅然。 默想的喇嘛面孔 很难来到心上 不想的情人容颜 心中却明明亮亮 想她想得放不下 如果这样去修法 在今生此世 就会成个佛啦 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如白驹过隙,和她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美得让人心悸。转经场,寺院后山,柳树林,到处都有两人相爱的足迹。 柳树爱上了小鸟 小鸟爱上了柳树 只要两两用心 鹞鹰无隙可入 相爱的人们,都恨在一起的时间为什么总是那么少?其实,佛经中就有过这样的说法,在人,天,地狱三个轮回道中,天的时间过得最快,人道不快不慢,而地狱的时间最为漫长。天道一天等于人道一年,而人道一年几乎等于地狱500年。不相信么?从我们平时的感觉来看,如果你是快乐的,时间也像长了翅膀一样,过得飞快。相反,如果你觉得难受,那句话是如何说的?度日如年。情人之间的日子就如同天道,一天就如一小时。 两人在尽情地享受着爱情的甜蜜,不知怎地,阿旺嘉措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这是让人又爱又恨的爱情么?为什么我们的情感都是甜蜜?佛陀早就告诉世人,快乐如此短暂,痛苦如影随形。可是,为什么我的经历恰恰相反?难道,佛陀说错了? 唉,相爱的人哪,永远不会把眼光看得远一点。当他理智的时候,说明他根本不爱了,当他在爱的时候,又如何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呢? 我看着他们,尽管时隔三百年,我在用心看着他们,他们幸福的相聚,依依的别离。他们的一颦一笑,每一寸相思,每一缕思念,都如此清晰地在我眼前。而这一切,每一对曾倾心相爱的人们,都可以看见…… 问问倾心爱慕的人儿: 愿否作亲密的伴侣? 答道:除非死别, 活着永不分离! 爱着的人哪,为什么都要发这样的重誓,除非死别,活着永不分离?有几人把这誓言进行到底?似乎噩梦一样,当这样的誓言发下,老天就要惩罚恋人,不要死别,生生就要别离…… 十三 中阴之殇(1) 有些人永远不能再相见 马儿也追不回的时间 只有那一轮天边清冷的月 是我用一生想念妈妈的脸 ——蒙古歌曲《思念母亲》 恋爱会让人忘记很多事情。在与玛吉阿米相恋的日子里,阿旺嘉措几乎忘记了,在家乡,还有一个日夜思念着他的阿妈。然而,就在最近几天,每天晚上,他都要从梦中惊醒,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石头压住了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终于,在第三个夜晚,他不睡觉了,而是默默地打坐沉思。他要找出隐藏在心中最深处的那个“我”,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直觉与灵感。 按照佛经的理论,在很久远之前的时光,任何一个人,都具有周身光芒以及各种神通。那时的人类,心是通彻的,所以,能看透一切事物。可惜,随着贪心欲望的增加,我们的心渐渐蒙上了厚厚的尘埃,结果,一直演进到现在的样子,我们的眼睛看不清这个世界了,更听不到来自内心的呼声,我们被欲望与贪嗔痴各种无明完全地操纵了。 而修行的过程,就像是用一块干净的布,一点点地擦掉这灰尘,让我们的心回到原来的本初状态。也就是真实的,原来的自己。 所以,修行到一定程度的人,会有各种神通出现,能看到自己的前世以及来世,预言未发生的事实。这一切,并不奇怪,因为,这本来就是人类的功能。只不过,在累世的轮回里,我们失去它了。 仓央嘉措就在沉思中打坐,多年的修行,他可以让自己的心从纷杂的状态归回平静。当心渐渐沉淀,一直困扰他的痛苦也渐渐清晰。在脑海里,他看到了家乡门隅,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树,还有自己家的房子。他的思绪在屋子里外到处寻找,我的阿妈呢?她在哪里? 没有,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就在他的思绪已经不能平静,渐渐进入慌乱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他的师傅,那位老经师走进来了。他看着禅定中的阿旺嘉措,不说话。 阿旺嘉措也慢慢地从禅定中走出来,他看着眼前的老经师,忽然满眼泪水,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的阿妈去世了。 尽管自己已经预测到这一点,阿旺嘉措还是摇晃了一下,他低下头,用手捂住嘴,一口鲜血一下子奔涌了出来。 寺院里很快知道了消息,好几个相熟的老经师都过来了,而阿旺嘉措谁也不想见,更不想说话。玛吉阿米也来了,阿旺嘉措知道她来了,但是,她始终没有露面。那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理解阿旺嘉措的心,知道他的痛苦和烦恼,她就像一只懂事的羊羔一样,一声不响地躲在他身后,默默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只要他有一个眼神的示意,她就会马上走出来,完成他的心愿。 阿旺嘉措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他感激,却无力回报。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最亲爱的阿妈,世界上唯一的阿妈,她去了。连自己最后一面都没有看见,她该是带着多大的遗憾啊,阿旺嘉措不能多想,更不敢多想。每想一次,思念和愧疚就像一把尖刀,在他的心里打旋。 深谷里堆积的白雪, 是巍峨的高山的装扮, 莫融化啊,请你再留三年。 深谷里美丽的鲜花, 是秀美的深谷的装扮, 莫凋谢啊,请你再盛开三年。 家乡俊美的少年, 是阿妈心中的温暖, 莫离开啊,希望长聚不散! 太阳升了又落,月亮隐了又现。整整七天,阿旺嘉措没有出自己的房门,他在为自己的母亲诵经。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他没能在母亲临终时守在近旁,也一定要尽自己的全力,为母亲超度,希望她来世摆脱轮回。 十三 中阴之殇(2) 莲花生大士曾在《度亡经》中提到,六道中众生死去的时候,都会通过一个叫做“中阴”的世界,这个阶段短则瞬间,长则七七四十九天。处在这个阶段的生命就是我们所说的灵魂,没有实体,只有意识。这个意识比活着的时候聪明9倍且异常清晰。它在脱离了沉重的且已死去的肉体后到处漂流。当然,所经之处都是活着的时候,曾流转的地方。速度之快,就像我们的记忆,如风般滑过一样。 阿旺嘉措知道,他母亲的灵魂一定已经离开了家乡,早就随着他来到了错那宗,说不定,此刻就围坐在他身边,用依依不舍的爱温柔地抚摸着他。 只是,只是这爱再强烈,再深重,他也无法感到半分了。他泪流满面,向空中伸出手臂,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母亲拥在怀里,可是不行,他能拥住的,只是自己的肩膀。 窗外的风似乎也猛烈起来了,木头被撞击得咯咯作响。这一刻,阿旺嘉措忽然清醒了:不能啊,我不能哭泣。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心里告诉自己,母亲的灵魂还在我周围游荡,她比我还焦急心伤,我如果哭泣,我如果不舍,那么,她的灵魂一定舍不得离去。带着痛苦焦灼的灵魂,是无法获得解脱的。如果那样的话,我的超度经文也白念诵了,我这不是在想念母亲,我是在害母亲啊!想及此处,阿旺嘉措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把不断汹涌而出的泪水生生地抑在眼窝里,不再流出半分。 在藏区,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亲人尽管难过,但绝不会嚎啕大哭,再多的悲伤,他们也要止住。因为他们知道,死人的灵魂并没走远,由于对生的眷恋,对亲人的眷恋,在很长一段时间,灵魂都会在原来的家里不断地游荡,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如果他知道亲人在悲伤哭泣,同样地舍不得他,那时的灵魂会痛苦地捶胸顿足,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身体,他所有的愤怒与气愤,连扬起一阵微风的力量都没有了。那个时候,灵魂的悲伤与失望达到了极点。但是,他依然无可奈何。他只能不甘心地在这里游荡再游荡,直到业力最后把他带往不同的地方。 那时候,才真的是人在中阴,身不由己啊。 所以,在藏区,不管多么亲密的人死去了,他们的亲戚家人也不会哭泣,至多只是无声地流泪。口中还会喃喃地说道:“你放心地去吧,什么都不要担心,家里,身边的一切人都好,都会照顾自己,你好好地走你眼前的路,不要有任何负担,快些转世投胎吧。”至此,恋恋不舍的灵魂才会打起精神,像风一样,继续走前面的艰难之路。 西藏人对于死亡的冷静和从容到现在也让世人感慨。在他们的概念里,生死都不过是一个过程。生不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因为,生者出生那一天起,就离死亡近了一步。死亡也一样,死不是永恒的,因为它必将被另一种生所代替。所有的这些思维都来源于他们所信奉的佛教。一千两百多年前,被称为“第二佛陀”的莲花生大士亲手写下的《度亡经》,就像一部死亡指南一样,详细地向人们描述了当我们的身体濒入死亡会遇到的各种情形。不仅如此,根据这种理论,无论是高僧讲法,还是寺院的金刚舞表演,都一次又一次地向人们渗透这种思维、概念。 有人说过,宗教的产生起源于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显然,藏传佛教在这一方面是成功的。由于对它的坚信与执着,信徒们已经渐渐做到把死亡视若等闲。 今天,当我也翻起这本关于生死的西藏密宗经典著作,不禁十分感慨。当然,那些大成就者已经为众生打开了生与死之间的神秘之门,然而,作为俗人的我们,却无法一一履行。只要一想到逝去最亲近的人,就无法止住来自内心的酸楚。 我的活佛啊,我相信,那一刻,即使你的眼泪虽然止住了,却亦然止不住心伤。 天色已经渐渐亮起来了,阿旺嘉措的眼泪慢慢停止,思路也渐渐清晰,这一大段度亡经,也快念诵完毕了。忽然,他注意到佛像前的酥油灯忽明忽暗,他快步走过去,舀了一大勺酥油,小心地添在灯芯附近,这四十九天里,他将为母亲一直点燃这只酥油灯,让这份光明陪伴母亲走过茫茫的中阴之路。 十四 命运之手的拨弄(1) 你的心如明月, 千万朵乌云也污染不了; 我的心似哈达, 千万次洗涤也褪不了色。 ——西藏民歌 第七天,当天光彻底放亮的时候,阿旺嘉措揉揉还在红肿的眼睛,终于决定出门了。他刚打开房门,就被吓了一跳,一个人居然骨碌到了他的脚下,他差点叫出来,那人却身手麻利地站起来,上下看着他,表情非常不满意。 哦,还是央吉。 阿旺嘉措很奇怪:“你这是呆了多久啊,不会是一夜吧?” 央吉似乎有一肚子的气要发,但是,却忍住了,只是咕哝着:“岂止是一夜,我已经呆了三天了。不过,”他撇撇嘴,“我是为了姐姐,我实在受不了她没日没夜地在门外等你,只好替她了,我答应她,只要你出门,马上去告诉她。” 阿旺嘉措惊讶地张大嘴巴:“你是说,之前,她一直在门外等我?” 央吉皱着眉:“你还不信哪?” 阿旺嘉措一阵眩晕,七天七夜的念经,让他的体力早就透支了,乍一听这个消息,又惊又痛,几乎站立不稳。央吉赶紧扶住他:“你先歇着,我找我姐姐去。”说罢,一溜烟就要走,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不用去了,她来了。” 阿旺嘉措抬起头,可不就是她么!正急急地朝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乌黑的头发虽然也梳了辫子,却异常的凌乱,脸色苍白,眼圈却红红的,仿佛刚刚哭过。她走到近前才发现,阿旺嘉措的门已经打开了,而他本人就站在门口,她不禁惊叫了一声。两人相顾无言,都只默默地流泪。不知怎地,她竟伸手轻轻地抚住阿旺嘉措的脸,只说了一句:“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话音未落,眼泪又簌簌地掉下来了。 阿旺嘉措的脸有些红了,因为央吉还站在他们身边。然而,他却不想让玛吉阿米把手拿回去。她的抚摸是那样的柔软温和。记忆中,仿佛只有他的阿妈曾这样抚摸过他。 他看着眼前的玛吉阿米,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又红又肿,她是真的在心疼着他啊。他忽然明白,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不仅折磨了自己,更折磨了深爱着他的人。 当阿旺嘉措,不,应该说,多年之后的仓央嘉措每当回忆起这个爱人,都有无限的感慨。尽管那时,他们早已天各一方。他在漠北,她已另为人妇。然而,每当想起她曾经给过的爱情,都有无限的温暖,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孩子啊,在她的意识中,没有自己,或者说,自己只是占了太小的一部分。在这世间,我们可能会遇到许多说爱的人。但是,有几人能真正把你的幸福,你的痛苦置于他们的感受之上呢?当爱着的人,不止贪恋情爱的瞬间,而是把你所有的心事置于自己的感情之上,因你的快乐而快乐,因你的痛苦而忧伤。换言之,这爱已经成为了一种供养,供养给爱人最珍贵的礼物。 这也让我想起了我曾经的一位爱人。他从不会与你吵架,更不会对你抱怨。他不是没有自尊,不懂得爱惜自己。只是因为他更了解爱的含义,他这样说,如果我们爱一个人,为什么还不能把她的快乐,她的需要置于自己之上呢?在这个时候,我们想的还是自己,那我们还有什么权利说,我们是爱着对方呢? 那曾是一段圆满的爱情,因为得到的如此之多,我都发觉自己变了,变得快乐,善良,大度。那时候,我才真的明白,真正的爱,是可以拯救一个人的。 十四 命运之手的拨弄(2) 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阿旺嘉措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念头,应该把这个女孩子娶到身边,她终究要嫁人,那么,为什么不能嫁给自己呢?这个想法一下子让他兴奋起来。 央吉在远处看着他们,他们一会默默无语,一会又悄悄说了什么,之后,他看到姐姐惊叫一声,脸忽然变得绯红,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他们在说什么?”央吉暗暗自忖,却见姐姐已经笑着走过来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似乎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但掩饰不住的笑意却如心事一样,全部写在了她的脸上。 “央吉啊,”她的声音也像喝多了酒一样颤抖,“我们应该先回去了。然后告诉阿爸,多准备些好吃的。” 央吉奇怪地看着她:“为什么啊?” 玛吉阿米的脸更红了,笑意更深了:“一会,他要来我们家,向阿爸提亲。” 央吉瞪大了眼睛。 直到玛吉阿米和央吉都走远了,阿旺嘉措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屋子里仍缭绕着藏香的余味,酥油灯忽明忽暗,该添酥油了。他急忙起身,用木勺舀来一大勺酥油,小心地在灯芯四周添足,看着油灯再次放亮,他才放心地重新回到了床上。 燃酥油灯是藏族人特有的传统。酥油的做法非常复杂,首先,要把新鲜的牛奶烧开,冷却后,取最上层的那层奶皮子,然后,把这些奶皮子积攒着一起。之后像打酸奶一样,不停地搅拌摇晃,最后出来的油状的东西,才是酥油。一般来说,100斤的牛奶才能打出3斤的酥油,所以,酥油价格并不便宜。 而对于藏族人来说,信仰是他们生命的全部,这点花费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佛经中说,点酥油灯可以让人懂明善与非善之法,排除障视和愚昧之黑暗,获得智慧之心。所以,他们就慷慨地把本来是珍贵食物的酥油供奉给了佛祖,以表达自己的虔诚之心。此外,如果家中有亲人过世,也要在七七四十九天内都长明一盏酥油灯,这灯光虽然幽暗,却足以让亡者不再惧怕中阴路上的黑暗。 阿旺嘉措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脑子里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如果你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胸膛,一定可以听见他那如鼓一样的心跳。说实话,娶玛吉阿米,他不是不犹豫的。记得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一位博学的密宗僧人。而他,也是在四十多岁才娶了母亲。 父亲常说,在这个世上,如果不精通佛法经典,那么,和畜生无异。所以,学习是非常必要的。现在的自己,太年轻了,如果成亲了,一定就会被世俗的生活牵绊住,妻子,孩子,贫困的生活,一圈又一圈的生活枷锁会把自己牢牢套住,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如果再让他学习二十年,等他掌握了各种知识,那么,再进入俗世,和玛吉阿米生活在一起,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至少,在这一辈子,他该学习的东西都装进脑子里了。那时候,他可以像父亲一样,安心地与母亲成亲,生孩子,种地,过着虽然艰苦但是却快乐的日子。 唉,我为什么不像父亲那样,四十多岁的时候才遇到自己的爱人呢?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四十多岁?也就是说,还要等三十年?阿旺嘉措,你能受得了么?他赶紧对着自己摇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要在那么久以后才遇到我的玛吉阿米。可是……他叹了口气,我也不可能让我的爱人再等我二十年,那个时候,她可能都已经与别人成亲,有三个孩子了,是绝不会再到我的身边的。就算是她想等我,她的家人也绝不会允许,一个孤单的女人在这里是没法生活下去的。不能再犹豫了,而且,我已经答应她了,等今天过后,明天早晨,我就去她家里提亲。想到这里,阿旺嘉措的心也轻松起来,他打了个哈欠,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十四 命运之手的拨弄(3) 阿旺嘉措啊,我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你,看着你思念母亲而憔悴的面容,看着嘴角泛起的一丝微笑,我猜,你一定在梦里也看到了心爱的姑娘。所以,你才会笑得那样会心。我多想你一直停留在梦里,在那里,你可以和心爱的人躺在美丽的草原上,那里满是五颜六色的花朵,当然,最美丽的永远是你身边的这朵。你们随意地聊天,望着碧蓝的天,远处,是晶莹的雪山,洁白的羊群。在梦里,没有忧愁,没有痛苦,只有无尽的欢乐。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梦境太美了,阿旺嘉措一直到日薄西山也没有起身,一直到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一开始,他以为是幻觉,所以,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没想到,敲门声依旧在继续,虽然低沉,却一直不断。 他挣扎着起身,打开门,当木门咯吱吱被打开的那一瞬,他惊呆了。 阿旺嘉措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惊得目瞪口呆。有些人他认识,比如寺院里的堪布,铁棒喇嘛,还有他的老经师。还有两位,是他从来也没见过的。不过,他们都穿着象征高贵身份的黄色僧衣,一看就是不同寻常的人物。只是,他们都到自己家里来干吗呢? 更让他惊奇的是,看到他打开门,那个穿黄色僧衣的陌生人一个箭步走到前面,询问身边的堪布:“可是他么?” 堪布低声叫来老经师,老经师低头快步走过来,肯定地点点头,又悄悄退下了。 看到这一情形,人群骚动起来,很多人都激动地向前迈进了一步,却被黄衣僧人制止了。 他抬起一只手,只打了个手势,后面的人就悄悄地后退了几大步。 他看着阿旺嘉措,眼睛像鹰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特别是他的脸庞。过了一会,他露出微笑,低声说了一句:“真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啊!”看到阿旺嘉措惶惑的眼神,他不禁微笑起来:“阿旺嘉措,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阿旺嘉措看着他,老僧人的眼睛像磁石一样,紧紧地吸住了他,让他没法分神。阿旺嘉措垂下眼帘,回忆如飞花一样,在思想的大脑里一片片掠过。当四岁那年的记忆轻轻飘来的时候,一下子被思想牢牢抓住,他知道他是谁了。 看到阿旺嘉措抬起眼帘,而且,眼神异常清晰地看着自己时,黄衣僧人非常满意,他回头示意了一下所有的人,登时,大家都缓缓地弯下腰,把双手合十放在额头:“达赖喇嘛。” 这一声音低沉但无比清晰,然而对于阿旺嘉措来讲,却像一声炸雷在头顶爆炸。尽管他想起了幼时的那段记忆,但是,并不能十分确定这个事实。当这一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的时候,他当时就被惊得手足冰凉。 达赖喇嘛,格鲁派的最高法王。然而,他不是还在布达拉宫么?从没听说过尊敬的五世达赖已经圆寂的消息啊。那么,这些大人物怎么会这样称呼他,一个小小根本不起眼的扎巴呢?难道他们搞错了?不可能,一个人弄错了有可能,不可能这一群人都搞错了。 难道说,五世达赖已经圆寂,而他,是转世的活佛? 十五 转世活佛(1) 如果上师是你的依怙, 你将到达任何你想要到达之处, 听瑞的人们啊, 对上师生起虔敬心,做为踏上道途的盘缠。 ——《修行百颂》 说到这里,不能不谈一谈西藏的活佛转世。时至今日,我们也常常听到有人说起活佛这个名称。在内地,这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名称,活佛,活的佛祖? 其实,这个单词是内地人的翻译,并不准确。在藏区,他们一般被称为:仁波切,或者喇嘛,意思是珍宝。的确,对于一个寺院来说,有一位具德具才的仁波切,那比几百尊金子的佛像,几千卷古经书都要珍贵得多,因为,不管是佛像还是经书,都只是死物。而仁波切是因为慈悲而乘愿转世人间的菩萨,他的任务是拯救无明以及因此受苦的众生。所以,他是活的诸佛菩萨,是一个地区无价的珍宝。 一般来说,活佛也分等级。像达赖喇嘛,班禅大师,以及萨迦法王,大宝法王都是当时最大级别的活佛。寻找他们的过程也格外的严格隆重。在他们之下也有不同层次的活佛。甚至,在最偏远的小寺院,也有自己的活佛,这个活佛就是他们之前的堪布。虽然级别很小,但是,依然受到当地信众的热爱。西藏的寺院太多了,如果一个寺院只出一个活佛,那数目也是相当的惊人。何况并不这样,一般来说,一个格西,一个具足慈悲心的高僧都能够转世,他们都会被称为活佛。甚至,没有转世这个背景,只要是被认为具有通达五明智慧的高僧,有时也会被尊敬地称为喇嘛。如果连这个也算上,你就不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在藏区遇到那么多的活佛了。 不管活佛有多少,但是,当时西藏最大的王,达赖喇嘛却只有一个。那么,达赖喇嘛的转世是怎么来的呢?众所周知,达赖喇嘛属于格鲁派,格鲁派是15世纪在西藏产生并发展壮大起来的一个新兴的藏传佛教教派。它以宗喀巴大师为自己教派的祖师。相对于宁玛派,萨迦派等其他派别,格鲁派非常重视戒律,由于僧人有戴黄帽的习俗,也被称为黄教。宗喀巴大师圆寂时,格鲁派的领袖继承还没有采取活佛转世的制度,只是由他的弟子继承。格鲁派较之于其他教派,是出了名的戒律清严。僧人不允许娶妻生子,那么,该如何确定继承人的问题呢?直到1个世纪后,这个教派才想到了,采取活佛转世的方法来解决领袖人物的继承问题。 达赖喇嘛转世系统开始于根敦珠巴,也就是现在西藏日喀则扎什伦布寺的创建人。当然,他本人并没有接受过“达赖喇嘛”这个称号,这是从他的第三世索南嘉措才开始的尊号。达赖是蒙古语“海”的意思,喇嘛是藏语“上人”“上师”的意思。这个称号最初是明代蒙古可汗俺答汉赠给三世达赖索南嘉措的尊号。顺治十年(1653),清世祖福临也正式册封达赖五世罗桑嘉措为“达赖喇嘛”,从此承认达赖在西藏的政治和宗教地位。从那之后,达赖喇嘛也就成了当时西藏最大的宗教领袖以及统治者。 据说,每一任达赖喇嘛被认证的时候,都有非常神圣的异兆出现,有人说,会在天边看到彩虹,还有人说,听到山谷中会有持续不断的海螺声(意为佛法传播广远)。对于前来探访的人们,这个灵童会表现出独特的气质。比如,会认识他们,或者认识他们所带来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据说都是他前世曾经用过的。 十五 转世活佛(2) 让我们把思路再退后300年,继续关注那个叫阿旺嘉措的人。此刻,他已经被安置在一间临时布置得精美华丽的寝厅里,接受所有人的膜拜。有幸接受摸顶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多么端庄,法相庄严的佛爷啊。我们的福气太大了。”这些人太健忘了,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天天和阿旺嘉措同吃同住,同修行,但那个时候,没有人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僧侣会有这样一个高贵的身份。 等到所有人都退下了,只剩下黄衣僧人与堪布在场。气氛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偌大的屋子,只有三个人,大家都静默无语,气氛压抑得厉害。 还是堪布首先说了话,他微笑地看着阿旺嘉措:“真没想到,这四年来,佛爷一直生活中我们这里。而我们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黄衣僧人一挥手:“这不奇怪。这也是,”他停顿了一下,“伟大的五世的意思,他圆寂的时候,不想走露消息。” 既然是伟大的五世的意思,还有谁敢多说什么呢?堪布闭上了嘴巴,只管凝神倾听,不再说话。 黄衣僧人看着阿旺嘉措,严厉的眼睛露出一丝柔和的光芒:“你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是谁来到你的家里么?他们做了什么?” 阿旺嘉措略一思索:“有人给我看了一幅唐卡,我指着其中一个,说这个是我。” 黄衣僧人掩饰不住的满意:“的确,当时,那个人就是我,我拿给你的是宗喀巴大师以及五世达赖喇嘛的肖像。你指着五世达赖喇嘛的肖像毫不迟疑地说,这是我!”他温和地看着阿旺嘉措,“也只有你,能够说出这样大胆的话语,因为,那就是事实。” 阿旺嘉措盯着他:“那么你是谁?” 黄衣僧人微微一笑:“你不要着急知道这些,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要天天在一起。曾经,你对我像慈父,恩人,你也曾托付我,务必找到你的后一世。现在,我找到你了,今后,我也一定像你曾经对我那样来保护你。” 这位黄衣僧人,就是当时著名的第巴桑结嘉措。 第巴,即为摄政王,藏王的意思,是当时西藏最大的统治者。这个职位的人选也是由当时的五世达赖喇嘛一手任命的。据说,桑结嘉措与五世达赖喇嘛关系非常亲密。从小,他就从贵族的家庭里被选出来,直接送到布达拉宫,由五世达赖喇嘛亲自培养。等到他二十五岁的时候,五世达赖喇嘛就宣布,要由他担任第巴职务。只有二十几岁就被推举到西藏政权的最高点上,可见受宠程度之高。 此时的阿旺嘉措,肯定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但是,这位长者的话语充满了亲切。他理所当然地相信,未来的生活有他做保护人,应该一帆风顺。 可惜啊,未来,谁能看得清它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等到桑结嘉措说完所有的话,阿旺嘉措终于迫不及待地问了一句:“以后我还会呆在这么?” 桑结嘉措有点诧异地看着他:“当然不行,这里算什么?你未来的居所是布达拉宫。” 阿旺嘉措彻底呆住了。 十六 印戳,刻在心房上(1) 印在纸上的图章,不会倾诉衷肠。 请把信义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房。 ——仓央嘉措诗歌 有人说,当最亲密的人命运发生变故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有所感悟。其实未必,就如玛吉阿米,当她情人的命运已经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她根本毫无知觉,还在一边喜滋滋地准备着招待阿旺嘉措的酒菜,一边催促央吉去巴桑寺请他早点过来。 央吉领命而去,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就转回来:“不知道为什么,寺院的大门关了。我进不去。” 玛吉阿米吓了一跳。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心慌的感觉,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此刻,阿旺嘉措在为他临时布置的寝厅里一样坐立不安。最初的惊奇与兴奋已经过去,只剩下了焦躁不安。明天就要走了,但是,玛吉阿米居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此刻,她说不定正眼巴巴地和家人一起,等待他的光临呢。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更像火烧了一样难受。好容易等到桑结嘉措恭请他早点休息,并让所有人都退下之后,他马上推开房门,准备亲自去找玛吉阿米。但是,没想到的是,刚推开门,马上有不下五个僧人殷勤地赶过来:“佛爷有什么要求?” “我要出去!”阿旺嘉措直接提出要求。 “这可不行,”僧人一脸为难,“堪布已经要求,绝对保证您的安全。现在,距离这里方圆300米的地方都不允许人进入了。” 阿旺嘉措听得目瞪口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末了,只有恨恨地重新关上房门。 只有咫尺的距离,可是,注定他们不能相见了。 我的活佛啊,我想我大约能够理解你的感受。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要的不过是一小片土地,在那里,我们可以和心爱的人一起平静的生活,可是有一天,你被带走了,带到了天宫一样富丽堂皇的地方,这里都属于你,这里什么都有,可是,就是没有心爱的人。 如果是那样,再华美的地方又有什么用呢?在你眼里,也如沙漠一样荒凉。你,感觉是抛弃了,抛弃到了一个华美的沙漠之上。 这一夜,山风刮得格外猛烈。门外的大树在狂风中仿佛发了疟疾一样,瑟瑟发抖。 “我的玛吉阿米!”对着窗外,阿旺嘉措轻声地喃喃自语。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流在了他清秀的脸庞上。 只有一晚,他就要离开这生活了4年的巴桑寺,去往雪域的心脏,布达拉宫,并成为那里最大的王。这个想法让阿旺嘉措一阵眩晕。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命运为什么这么奇怪,几天之间,把人世间最痛苦的,最欢乐的情感一起放在他的心里。 去拉萨,去布达拉宫!他不喜欢么?当然不是。去那里是所有藏族人的愿望。很多人甚至以身体为丈量,三步一叩,以这种最虔诚的方式踏上朝圣之路。阿旺嘉措也想过,等自己再学习两年,最好带上玛吉阿米,和她一起步行去拉萨拜佛。 可是,命运给了他不同的路。他只能只身前往拉萨了。而且,以他做梦也没有想过的方式,他将以最荣耀的方式启程,一路上接受成千上万人的朝拜,在虔诚的眼神中,走上最高的法座。因为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六世达赖喇嘛。 可是,可是我的玛吉阿米呢?从此之后,就要永远分别了么? 哦,别哭,我的活佛,你可知道,当你流出眼泪的那一刻,仿佛是两团烈火烧在了我的心上。即使在几百年之后,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你的痛楚和无可奈何。 十六 印戳,刻在心房上(2) 我知道,在这人世间,真的有许许多多,我们无法控制的悲伤和无奈。比如这分离。 如果你不是达赖喇嘛,而是其他教派的活佛,你或许可以有选择明妃的机会。但是,格鲁派绝对不可以。这个教派从创立之初,就以戒规清严著称。达赖喇嘛是他们的教主,他当然更不能有男女情爱之染。如果想和爱人在一起,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脱下僧衣,还俗。但是,你能擅自脱下这僧衣么?绝对不能!你不能辜负整个雪域信众的付托。一个活佛的还俗,会造成一个地区的信仰的缺失,更何况,你是这雪域最大的王。 有人曾经说过,宗教总是在最富裕或者最贫穷的地方发展得最为昌盛。直到今天,藏地对于佛教的忠诚与执着依然让世界惊叹。 在那片土地,不管是国王,还是百姓,他们顽强地相信佛教中的每一个理论,并愿意为了佛教付出自己的生命。 在佛经《勇士解脱之心宝》里,有这样一个真实的记载。公元11世纪,西藏经历了一场朗达玛灭佛的黑暗时期。在那段时期,一个叫郎达玛的国王疯狂打压佛法,迫使所有寺院都改信苯教。坚持不改的僧人全部被杀害。一时间,西藏的佛法进入极其衰微的时刻。后来,一名僧人冒死刺杀了郎达玛。从那之后,佛教才一点点地复苏,然而,此时西藏的佛教发展已经相当缓慢,且各种教派都各持己见,关于佛教理论的分歧非常大,没有一个可以正信的理论。那时候,在西藏阿里地区的一个王叫智慧光,出于对佛法的虔诚以及对当时佛法衰微的忧虑,他就想到印度去请一位大德回来讲法。为了筹集给这些大德们的供养,智慧光到处去寻找黄金,结果,不幸被一个异教徒的国王抓到。那国王要求,要用同智慧光身量相等的金子来交换。 为了赎回叔叔,他的侄儿菩提光费尽千辛万苦,也筹到了许多黄金。于是,侄儿去看智慧光,要他不要着急。金子的数量马上就够了。 没想到,智慧光说:我以为你只是个孩子,没想到真厉害,这么快就筹到了这么多金子。不过,这些金子不要来赎我,一两也不要给那个国王,你拿着这些金子,去印度,我听说阿底峡尊长十分博学,我相信,他一定会给我们带来正信。你要告诉他,智慧光为了应请他,舍弃了法身,只求他能够来西藏讲法。 菩提光流着眼泪回到了阿里,到处寻找使者去印度请那位大德。当时,从阿里到印度的路途十分遥远且凶险,没有人敢接下这个差事,还是一位僧人慨然答应了这个艰苦的任务,历尽艰难,八年之后才终于见到了阿底峡尊长。 当尊长听到这个曲折的故事,不禁也向西藏方向合掌慨叹:菩萨啊,这是一位大菩萨。 据说,阿底峡尊长也像自己的本尊护法,绿度母祈问去西藏的凶吉。绿度母回答,很好,就是会折你的寿命。 然而,尊长很快回答:如果能够广传佛法,利益众生,寿命又算什么呢?从那之后,阿底峡尊长来到西藏,传法十几年,最后在西藏聂唐圆寂。 这只不过是藏人在求法历史中很小的一个故事。为了学佛,为了求法,这些成就者们真的可以抛弃一切。 在藏地,佛教不仅是民众们的信仰,更是植根于他们生命中永不消失的灵魂。在这份信仰中,有一个最重要的信仰点,就是他们的上师。达赖喇嘛,是所有藏族人的上师,也是他们心目中的神。这样一个人,哦,不能说是人,应该是,这样一位佛,他能够还俗么?即使连刚呀呀学语的孩子,也会对你摇头。你若是还俗了,就毁掉了整个地区民众的信仰。 这个道理,对于学经多年的你来说,比任何人都明白。你在任何一部经论里,也找不到自己的去处,你改变不了你的命运。所以,我也只能在另一个时空之外,流着眼泪看着你哭,看着你不得不一步步地走上艰难的活佛之路。 十七 凝望,那未曾出现的身影 渡船虽没有心, 码头却向后看我。 没有信义的爱人, 已不回头看我。 ——仓央嘉措诗歌 一大早,接派活佛的队伍就要启程了。但是,他们的行进却非常艰难。因为,早早就知道消息的村民们在头一晚就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他们有的是步行了一整夜,有的骑着骏马从遥远的草原一路飞驰而来。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看一眼达赖喇嘛。因为,藏民们相信,只要见过达赖喇嘛一面,那么,七世都不会堕入恶道。 蜿蜒的山路挤满了信众,队伍只好缓慢地前行,不时的,还有信众向阿旺嘉措的抬轿扔来哈达,佛像,以及各种珍宝。他们很想亲自上前向达赖喇嘛奉上自己的虔诚,但是,没办法,人太多了,很多哈达几乎都被扔在了地上。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把哈达扔在了活佛的脚下。 阿旺嘉措微笑地环视着他的信众,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在惊喜地大叫:达赖喇嘛看我了,看我了!多么荣耀! 他还在看,在人群中找,他希望能够找到那张熟悉的,他曾一遍遍亲吻过的脸庞。可是,一群群的信众从视线中掠过去了,却惟独没有她的脸。 他当然不知道,此刻,就在玛吉阿米家,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当玛吉阿米的父母知道女儿爱上的居然是达赖喇嘛的时候,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等缓过神的时候,阿爸第一句话就是:“去,把大门锁上,三天之内,谁也不许出门!” 央吉吓坏了:“为什么啊?”阿爸颤抖着声音说:“你要看看,她爱的是谁啊!如果是个别的活佛,我愿意把她送给人家当丫头,可是人家是达赖喇嘛,他身边允许有女人么?你们再也不要提这件事了。我有预感,再谈下去,玛吉阿米会没命的!” 可是阿旺嘉措不知道这一切,他们的队伍眼看就要走出山谷了,信众们依然远远地跟随,坐在轿上的阿旺嘉措忽然站起来,抬轿的人吓了一跳,马上停下,等候他的指示。身后的信众也停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他,他们以为,活佛难道是要向他们加持么? 阿旺嘉措站在抬轿上,一动也不动,他看着来时的方向,道路阻且长,他看啊看,看得眼睛都酸了,他甚至都能看到那块他为玛吉阿米悄悄挂上的经幡。那是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一个人爬到寺院后山最高的山顶,挂了一串长长的经幡,那上面的每一段经文,都是他亲自书写的,都是他对心上人满满的祝福。此刻,经幡随着山风来回飘扬,簌簌的声音似乎是他对姑娘殷切的呼唤。可是,山远了,水也远了,他却始终没有看到玛吉阿米的身影。难道她真的生我的气了?再也不肯见我了? 玛吉阿米啊,我有多少话想和你说,我可爱的姑娘,我只能这样用心向你诉说,不是我违背了誓言。而是命运,命运让我必须承担责任。在被认证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可是,被认证成活佛之后,我担负的,是整个雪域民众的信仰和期望。我爱你超过我的生命。可是,我同样不能辜负这百万人的信任和期望。如果一定要我做一个选择,我只能舍弃我的生命。我爱你,玛吉阿米,这爱,将留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朵乌云悠悠地徜徉过天空,遮住了太阳的光彩。队伍停驻的时间太长了,连信众的人群都开始骚动了。前面的使者已经走过来,他不敢直接问阿旺嘉措停留的原因,只是站在轿下,毕恭毕敬地等着他的回话。终于,阿旺嘉措转过身,面无表情:“我们走吧。” 队伍前行了,周围的信众依旧在拼命地跟随,大家祈望能再多看活佛一眼。却没有人知道,此刻的阿旺嘉措,他的心已经泣不成声,玛吉阿米!每当他的心默念完一次这个名字,就有一串眼泪应声而落,滴在他绣金的僧袍上。 没有人注意到,除了一位老人,他惊讶地向旁人说:“为什么,我们的活佛竟然在哭泣?” 旁人都在嘲笑他:“那是你太老了,眼花了!”老人不再言语。 直到多年以后,当阿旺嘉措圆寂的消息传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在哭泣,那位老人却长叹一声,默默无语。因为他模模糊糊地记起,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曾看到了年轻的活佛,在离别的那一刻,眼里有泪花闪过。 天鹅流连池沼 想多停留一会 可那湖面结了冰 叫我意冷心灰 【入宫】 一 回到拉萨 生灵顺从雅鲁藏布江流淌 时光在布达拉宫越拉越长 无边的草原放开怀抱 我是一只温顺的绵羊 ——《我要去西藏》 这里是一片充满神奇的土地,去过拉萨的人都会感慨。那里现在变得漂亮多了,比如布达拉宫,大昭寺前的广场,被政府修建成了美轮美奂的大理石瓷砖地面。古老的城市也有了许多现代气息。 然而,不管这城市变成什么样子,只要布达拉宫还在,大昭寺还在,就不会影响朝拜信徒们的心情。他们只是一心一意地磕头,祈祷,并不理会身下的土地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很多人喜欢去拉萨,声称在那里可以看到灵魂最纯净的地方。的确,来过拉萨的人回去之后都会恍惚,都会思念,感觉身体虽然走了,但灵魂却丢在了某个地方。不过没关系,时间久了,你的灵魂还是会归窍,你还是会变成原来那个精明、势利但内心并不快乐的都市人。而这个时候,你会开始思考,那些看起来衣衫褴褛、脏兮兮的藏族人,为什么会那么快乐?高兴的时候,他们的眼睛也会笑,他们的笑容像那里的天空一样纯净无瑕。 其实,我们的本心就应该是那样的,如高原天空一样纯净,辽远,高阔。 只是,现在我们的心,被无数欲望添堵得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就如这都市的天空。 这就是有信仰与无信仰的区别。无信仰的人们,想的大多是眼前的利益。所以很少考虑将来。当然,如果他发现“将来”与“现时”距离很近,并且会发生很大关联,他也可能勉强纳入计划之内。 有信仰则不同。他们相信,在这世间,有一种叫“因果”和“轮回”的定律。这种定律存在的期限,在你解脱之前,永无止境。比如,在藏地,不管你向任何一个藏民打听,他都非常相信这个道理,他会告诉你,我们这一生并非永恒,之前,或之后,将有无数次的重生。这一世你是穷人或遭遇不幸,只因上一世你曾造下罪孽。当然,如果你想下一世有一个好的未来,就要在这一世按照佛陀指引的方法,忏悔罪孽,修积福德。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现代人来说,他或许可以接受因果的概念,但很难接受轮回。事实上,这两点缺一不可。如果你不相信轮回,那么,你就会认为,这一世即是永恒,前面没有接点,后面没有相续。那样的话,因果的说法就很难实现。按照佛教的理论,因果并不一定在这一世才会起作用,它是在业因成熟之后,或许是现在,或许是以后,或许是无数劫之后,才会开花结果。但是,总会发生,不会错过。 深信这个理论的人们,自然就会遵从它所指引的人生法则。那就是,多造善业,不做或尽量少做恶业,相信因果,相信来生。因为有了这个信仰做基奠,也就有了人生的目标,一个长长久久,至少在这一世不会让你感到厌烦的人生目标。 厌烦是都市人的通病,当你曾倾尽全力追求某种东西,而又如愿以偿的时候,你感到的只是片刻欣喜,之后就是空虚,以至于厌烦。佛教称之于欲望的满足永无止境。它带来的后果就是让你不停地造业,不停地空虚,这是一个黑洞,走不完的、满足不了的黑洞。 也有都市人因此开始相信佛教,学习它的理论,并欣喜地发现,确实对眼下的困惑有帮助。但这帮助太小了,转而又面临另一个困境。这是为什么呢?很多人学习佛法,并非因为相信,而是借助于其中的某几个理论,他们的愿望并非摆脱欲望的困扰,而是如何更好的追求欲望。 这是一件让人啼笑皆非而相当无语的事情,而藏地绝不会如此。从两个地区分析,首先从性格来看,汉族人大多机灵而性格多变,很难忠诚地相信某一理论。藏族人天性直厚,爱钻牛角尖,认准一件事情后,很难有回旋的余地,即使撞了南墙也不愿意回头,而是选择把墙继续撞开。 从文化基础来看,汉族人接受的是千百年来的儒家教育;而在藏地,佛教早早就深入这里,虽然有过一段时间的灭佛时代,但并没有别的宗教在此大兴风雨,因此,佛教有着深厚的基础。 全民笃信佛教,而且如此忠诚,直勇。这,也许就是当你来到藏地,惊叹于为何在这里,能看到灵魂发光的原因。 其实,不是灵魂在发光,是我们终于知道了,当我们的心被擦去尘埃,它本来的样子。 二 甘丹、色拉、哲蚌寺(1) 得此闲暇身我若不修善 自欺莫胜此亦无过此愚 ——寂天菩萨《入菩萨行论》 在拉萨,除了布达拉宫,大昭寺之外,最著名的莫过于那三大寺院,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 后两座寺院都在拉萨城内,只有甘丹寺位于离拉萨城大约50多公里之外的旺波日山上。旺波日山海拔3700米,过去的人们需要一路朝拜走着上山,辛苦不言而喻。现在的人呢,可以坐着小巴士上山,但依然有一份心惊胆寒。山太高,而山路过于崎岖,小巴车每行驶几十米,都要经历一个超越150度的大转弯。每到此处,司机信心满满,根本不减速,整车的人就随着惯性仿佛在山路上漂移。开车的过瘾了,坐车的藏族人也在开怀大笑。不过,如果其中有初次前往的内地人,比如我,已经被就吓得心神俱伤了。和我同行的人告诉我,别的藏族人下车之后,都是兴冲冲地赶往山上,挂经幡,或者进寺院拜佛。只有我,扶着车身,好半天才缓过来。他们以为我晕车,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是被吓坏了。 甘丹寺位于旺波日山的山顶。从眼下的规模来看,甘丹寺最小。但是,它在格鲁教众多寺院中地位最特殊,它是由佛教格鲁派的创始人宗喀巴于1409年亲自筹建的,可以说是各大格鲁寺院的祖寺。甘丹寺中曾藏有丰富珍贵的历史文物,但可惜的是,曾在文革期间遭受严重破坏,莫说文物,连建筑都毁坏殆尽。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甘丹寺,基本都是后来修建的。不过,在那里,有一件宝物至今仍然保存,也是所有信徒最向往,最神圣的宝物。那就是甘丹赤巴的法台。 何为甘丹赤巴?即甘丹寺的堪布,也是宗喀巴大师的法座继承人。这必须是一位德行与才学都达到了相当高程度的格西才能做到的。甘丹寺是格鲁派的祖寺,所以甘丹赤巴也是整个格鲁派的主持,地位仅次于达赖和班禅。 曾经有九十几位甘丹赤巴在这里学习,生活过。那座著名的甘丹赤巴的法座就是他们曾端坐过的,上面现在还陈列着他们曾经用过的僧服以及法帽,虽然颜色有点暗淡,但刺绣的花纹依然清晰,仿佛主人刚刚离去不久。这一切,也成了所有到甘丹寺朝拜的信徒们不可错过的神迹。 哲蚌寺、色拉寺都是甘丹寺的子寺。但眼下从规模以及香火旺盛程度来看,要远远高于他们的母寺。这可能与它们坐落的地理位置有关,都在拉萨境内,一个西郊,一个北郊。色拉寺如果翻译成汉语,有一个很浪漫的名字,叫野玫瑰花生长的地方。原来,色拉寺建寺之前,这里有一大片盛开的野玫瑰花,所以以此取名。而哲蚌寺的名字就比较正统了,意为雪白的大米高高堆聚在山上,这个说法也很形象。因为,哲蚌寺的建筑多为白色,且修筑在山上,远远望去,就像大米堆满了山尖。米是佛教中供养的圣物,所以,这个比喻也是相当的殊胜。 两大寺院规模都很宏大,僧人众多。听说最兴盛的时候,哲蚌寺的僧人一度达到万人。但是,与达赖喇嘛关系最亲密的寺院,莫过于哲蚌寺。16世纪的时候,二世达赖喇嘛在这里修建了甘丹颇章(颇章即为宫殿)。之后,三世、四世、五世达赖喇嘛都在这里居住。到了五世达赖喇嘛时期,因为建立了强有力的地方政权,而且,五世达赖喇嘛的政务基本都在甘丹颇章里进行,所以,这里几乎变成了当时西藏的政府办公室一样。五世达赖喇嘛的统治也被称为甘丹颇章政权,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五世达赖喇嘛把办公室移到布达拉宫为止。 二 甘丹、色拉、哲蚌寺(2) 时至今日,当你来到哲蚌寺,依旧会发现,这里的僧人依旧保持着对达赖喇嘛的尊重和怀念。比如,有一条进入大殿的砖石路,中间是不能走人的,如果想通过,只能走两边。因为,中间那一部分曾留下过某一世达赖喇嘛的足迹。那也成了让他们敬仰以及怀恋的神迹。 在哲蚌寺还有许多有趣的传奇故事。我不说那是传说,是因为讲述者从来不认为这是故事,他们说,那就是历史,是史实。 据说在佛教兴盛的时代,那个时期,修行的僧人是真的具有神通的。有这样一个来自安多地区的僧人来到哲蚌寺学习,他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样子,貌似不太喜欢学习。有一次,众僧人在大经堂念早课。念完后吃早饭。铁棒喇嘛走到他面前,发现他的钵非常大,就有点生气,心想此人学的不好,吃的倒不少。就嘲讽他:你的碗这么大,在上面喊一声,恐怕声音会很久才落到碗底吧?结果,这个僧人发怒了,他一声不吭地走出去,搬了三块巨石回来,把大经堂的三个门都堵得严严实实,之后,自己飞到大经堂顶上,冲着铁棒喇嘛喊:我再喊一声,你下面是不是都大得听不到呢?我现在已经把门堵上了,有能耐的就飞出来吧。说完话,他就施施然地离开了。剩下里面的僧人乱成了一锅粥。 这个时候,一个念经的僧人祈求吉祥天母现身帮忙,吉祥天母果然出现了,她把一块石头踢歪了一点,才勉强让其他人从屋里走出去。然而,三块巨石还是没人能移动得了。没办法,寺院的堪布亲自对这个僧人说,这样吧,你把这三块巨石挪走,我们不惩罚你了。这位僧人马上同意了,他大概也为自己的莽撞行为有点不安。他把三块巨石扔到了哲蚌寺的后山上。不过,寺院的人并没有信守不惩罚他的承诺,而是让他在三块巨石上刻了宗喀巴大师师徒三尊像。到现在,你如果到哲蚌寺的后山上,依然可以看到。 这件事说明什么呢?人不可貌相,比如这位吊儿郎当的和尚,你就怎知他的心性修行不高于常人呢?还有,更不能对别人出言辱没,要不然,招致这种突如其来的报复,差点没法收场,多让人郁闷啊! 还有一个故事,也是关于哲蚌寺的,一个很老实的朝拜者,也是来自安多地区的(很奇怪哦,好像安多这个地区的朝拜者都很实心眼),他来到哲蚌寺拜佛,哲蚌寺最著名的佛像就是那尊强巴佛的八岁等身佛像。 强巴佛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弥勒佛”,也叫未来佛。在佛经里,未来佛就是释迦牟尼佛的继承人。五十六亿年之后,我们所身处的这个婆娑世界会毁灭,佛经教法也一并毁灭。届时,强巴佛将从兜率天降生于这个世界,未来的世界将由强巴佛传法,并引领所有众生最终成佛。哲蚌寺的这尊强巴佛像非常有名,又称见罪者消,意思是看上一眼,就可以驱除世间的一切痛苦,死后可以不落入地狱。 话说这位老实人拜到这里的时候,他发现,这尊佛像居然没穿鞋。他于是就说了:“两年前我上来拜你,你就没鞋穿,去年我来了,你还是没鞋。今年,我来这都三次了,怎么你还是没能穿上鞋呢?这样吧,等下次我再来的时候,我给你带双鞋。” 老实人就这样回家了。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开始给强巴佛像做鞋。做完之后,又开始了漫长的路途来到西藏,给强巴佛送鞋。他来的那天,正好佛堂里没啥人,他拿着鞋冲着佛像大嚷:“我给你送鞋来了,把脚抬起来!”结果,结果……强巴佛真的就把脚抬起来啦! 老实人不客气地走过去,先给他的左脚把鞋套上,正想穿第二只的时候,佛堂里管事的和尚过来了,他看见似乎有个人正爬在佛像上面,就大喊了一声:谁??!老实人被这一大吼吓了一跳,拎着还没穿好的第二只鞋急忙跑掉了。 直到现在,去拜强巴佛的人都能看到,这尊佛像只穿了一只鞋。不过,大家知道了这个神奇的由来之后,每次朝拜的时候,都有人悄悄地撕下一块鞋上的牛皮做自己的护身符。可怜的佛像,现在仅有的一只鞋,也被扯得只剩下了脚底的那一块而已。 三 坐床 我和情人的誓约, 已经刻在石上, 哪怕下三年大雨, 字迹也不会消失。 ——西藏民歌 藏历1697年,阿旺嘉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错那巴桑寺,来到拉萨。 在拉萨河边,他们停下了,因为要听从指令才能够正式进入城内。他只能远远地看见布达拉宫高高地矗立在山顶,金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他不能太清楚地看这个城市。因为,他一直被关在严严实实的抬轿里,一路上,只要他有一个想出来的表示,马上就会有无数殷勤的护卫小跑过来,热切地询问他需要什么,他们硕大的头颅挡住了他的视线,到最后,他还是没能看清,这个城市究竟是什么样子。 哦……其实这个时候已经不应该再称呼他为阿旺嘉措了,这个名字已经变成历史了。就在十几天前,在西藏羊卓雍湖边的浪卡子,五世班禅已经为他剃度,并授记沙弥戒。法名罗桑仁钦仓央嘉措,汉语意为梵音海。 梵音,意为佛的声音,具有正直、和雅、清澈、清满、周遍远闻五种清净相。梵音海,像海洋一样广阔辽远的佛音。不知怎的,听到这个名字的汉语译音,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它是否有一种预示,意指仓央嘉措的诗歌在不久的未来,也会像海洋一样遍布雪域内外呢? 但是,那个时候,仓央嘉措恐怕并无心关注这一切吧。史书记载,藏历9月17号夜,六世达赖喇嘛的剃度仪式相当隆重,五世班禅喇嘛被特别从扎什伦布寺请来,主持他的剃度,当时在场的还有大活佛以及密宗大师。 我很想知道,当剃度那一刻,满头青丝一缕缕跌落在他的膝盖,仓央嘉措是怎样的心情?或喜或悲?当时的他,恐怕无论如何也无法像普通人一样,带着满腹的欣喜与满满的责任感去接受这个任命吧?他的心里还有一个结,不想则罢,一想起来就疼得眼泪也会落出来。 人有时是多么渺小啊,你看起来比天还大的爱情、幸福,其实不过就像一粒粉尘,一个不太起眼的事件就会让他灰飞烟灭。乱世时期,君王的一时兴起,对于民间女子来说,就要良人万里。白首方泪见是幸运的,最大的可能是生死相隔,约期来世。即使是现在的和平年代,在世界各地不也频频出现各种灾难事故、恐怖袭击么?一个小小的意外,也会粉碎了凡人一生的幸福。 作为人,还能做什么,只能在无声的抽泣里将痛苦忍耐下去,变成一个结,藏在心底,小心地不再触碰。 或许,仓央嘉措的痛苦还不能叫痛苦。毕竟,他得到的是整个雪域人做梦都不敢企及的荣誉。但对于他本人来说,就仿佛一个饿极了的人,却意外接到了一张华美无比的床。这不是他需要的,然而他不能拒绝,也拒绝不掉。 1697年藏历10月25日,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举行坐床大典。据说,这一天也是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大师的生辰以及圆寂的日子,具有难得的殊胜与吉祥。在这一天,仓央嘉措将永远地告别过去,由一个默默无闻的穷孩子变成全体信众高高敬仰的神。 这位年轻的活佛,穿着用香熏过的黄色法衣,坐着八抬大轿进入拉萨。这是他第一次进入拉萨,在他的视线里,拉萨就像一座仙城一样繁盛美丽。碧蓝的天空,布达拉宫的金顶熠熠放光。城内所有的房顶都飘扬着崭新的经幡,伞盖和彩旗、各处寺院都在飘来燃烧“煨”(烧松柏枝,敬神,驱邪的作用)的香味,锣号鼓钹都在卖力地演奏着。每一张脸,他看到的,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在冲他微笑,大家都穿上了只有节日才穿的盛装,这里是吉祥的土地,欢乐的海洋。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出现了,最尊贵的六世达赖喇嘛! 在欢迎的官员中,他看到了曾亲自迎接他的桑结嘉措,他威严的脸上只对他露出亲切而慈祥的笑容。甚至连康熙皇帝都亲自派来了使臣章嘉呼图克图,他带来了大清皇帝的封诰、贺礼,并授予封文,正式承认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喇嘛。 众多的大活佛,他们都带着恭谨的表情向他行大礼,但是,不管他们的表情有多么温和,他依然能在有些人的眼里看到惊异与轻微的不屑。他最不能忘记的,就是一个年轻的蒙古官员,从看到自己的那一刹起,他就死死地盯着自己,那阴鸷的眼神让年轻的仓央嘉措几乎打了个冷战。他本能地感觉到,未来的日子里,他的命运将和这个人发生很大的关系。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在拉萨耀眼的天空下,布达拉宫越来越近了,无畏狮子宝座也越来越近了,那是属于仓央嘉措的位置,年轻的、尊贵的达赖喇嘛。 四 布达拉宫 出生那天,死亡便开始接近, 切记,没有任何时间是可以挥霍浪费的。 ——《修行百颂》 “布达拉”是梵语“普陀”的音译,意思就是观音菩萨的住处。也难怪如此,在藏地,历代达赖喇嘛都被认为是观音菩萨的化身,因此他们所居住的宫殿,自然也被称为“布达拉”。 布达拉宫的奇妙之处在于,如果你站在它的脚下欣赏,觉得它不过就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周遭白色,中心位置深红,依稀可见金色的檐顶,在阳光下熠熠放光。可是,当你走远一点,远到走出拉萨这个城,你就会发现,布达拉宫是如此的巍峨,伟岸。它的整座宫殿全部在山上,山顶之上的高楼,直冲云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直到今天,布达拉宫也是所有旅人的梦想,就如藏人希冀以磕长头的方式到拉萨来朝圣一样。许多人也冒着高原反应的危险,一定要进入这片高原,想一睹布达拉的风采。 但是,就算你千辛万苦来到了拉萨,你会发现,你想真正进入布达拉宫,还有一大堆的麻烦。首先,你要在布达拉宫外的那处长廊,排上几小时的队,拿到一张购票资格许可,一人只能凭身份证拿到一张,然后,拿着这个购票许可,方能买票进入,票价100元(现在可能还涨价了)。 但是,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见过哪个游客为如此繁琐的程序焦躁,每个人都很忍耐,都很谦卑,因为这是布达拉宫。在这里,不管是什么人,都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顺便说一下,如果游客是藏族人,那就太幸福了,因为他们只需花两元钱,就可以进入布达拉宫,而且,任何时候都不需要排队。 很多人都知道布达拉宫是松赞干布为迎娶文成公主而建。但当时的规模较小,直到17世纪,由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翻修重建,才有了今天的规模。 布达拉宫建在山上,又是如此的巍峨,所以,它的地基建筑极为讲究。据说,底部就像围棋的棋格一样,正方形,长宽处被分隔成18份,共324个小间,底部的墙异常厚实,大约有3米之厚,厚度向上递减,到顶部的时候,墙体的厚度也就1米左右了。 从五世达赖喇嘛之后,布达拉宫成为历代达赖喇嘛的冬季住所(夏季住在罗布林卡)以及圆寂的地方。虽然,五世达赖喇嘛是布达拉宫翻建的最大功臣,但是,他却没能等到工程完全结束的那一天就圆寂了。即使这样,布达拉宫还是为他保留了最珍贵的记忆。在历届达赖喇嘛的灵塔中,他的灵塔是最大最贵重的,全部由黄金制成,上面镶满了各种宝石、绿松石、红珊瑚等,最夸张的是号称无价之宝的一颗夜明珠,据说是一头大象脑子里长出来的夜明珠。 我相信,很多第一次甚至若干次游览布达拉宫的人们,可能都只会对这些名词印象最深。这不怪我们,只能怪导游,虽然他们日日在这座佛教的圣殿里淫浸,却没学来几分佛教知识。他们能告诉游客的,都是这尊佛像是什么做的,那座灵塔用了多少黄金,以至于每个游客回去之后,脑子里只有一个感慨,布达拉宫太有钱了。 在第二次游历布达拉宫的时候,我避开了导游,自己慢慢地在各个房间里游走。和所有的宫殿一样,布达拉宫里几乎看不到阳光,到处是色彩深重的布帏、佛像,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藏香味道。 这里是达赖喇嘛修行的地方,这里是他的寝宫,这是他的灵塔…… 远远的,我还能听到导游的声音一点点传过来。 没有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活着和死去的地方住得如此之近。 或许,每一个佛教徒从没有把活着和死去的距离拉得太远。死去也并非终点,它是另一个活着的开端。 而达赖喇嘛更不是一个普通的佛教徒,他是佛。对于常人来说,无论是他活着的身体,还是死去的躯体,都是膜拜的对象。 我站在黑暗中,只有一丝光线透过窄窄的小窗户,洒落在斑驳的地板上。我在沉思,我很想知道,当年,当年轻的仓央嘉措从阳光照耀的拉萨城走进这低沉阴暗的宫殿,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他那之前还像风帆一样满满的好心情,会不会立刻就沉静下来?这里,没有人和他说话,因为他太尊贵了。他也无人说话,因为,周围都只是沉默的佛像。 最重要的是,即使他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他也能隐约地感到,在他坐床成为达赖喇嘛背后,将有着太多的凶险与刀戈相见。 五 祸根(1) 我们的存在就像秋天的云一样虚幻短暂, 看着众生的生死,就像看着舞步的变换, 生命就如空中的闪电, 就像山涧冲泻而下的流水,奔腾不已。 ——佛陀 无论是哪一个时期的政治斗争,当你走过历史来看,都会发现,这实际清晰无比。看不透的,永远是当事人。 按照正常的仪规来看,上一世的达赖喇嘛去世,必定会马上开始下一任转世灵童的寻找。比如,三世达赖喇嘛索南嘉措出游蒙古的时候,因病圆寂。于是,他们马上就在当地寻找到了他的四世转世灵童云丹嘉措。云丹嘉措二十八岁圆寂之后,转世灵童的寻找颇费周折。不过,当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被寻找到之后,很快举行坐床大典,登上达赖喇嘛的宝座,这是一个规则。前一任达赖喇嘛去世,如果找到了下一世转世灵童并被认证无误,就要马上送上宝座的。仓央嘉措在四岁的时候,其实已经被找到,那么,为什么迟到了十二年才登上这个位置呢? 其中的原因,可能只有当事人最清楚。这可能一直要追溯到仓央嘉措的上一世——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按照史书记载,五世达赖喇嘛是一位经历坎坷但功绩辈出的伟大人物。在他被认证之前,西藏就面临着教派纷争,各种地方势力四分五裂等。15岁,他才被正式认证,并迎送到哲蚌寺供养,18岁由班禅授记沙弥戒,25岁正式做了西藏的政教领袖,40年来,他做了许多重大的事业,比如,1645年下令重修布达拉宫,1652年,率众来到北京,拜见当时的顺治皇帝,后被封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怛喇达赖喇嘛”的封号。 然而,这都不是最主要的,五世达赖喇嘛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就是,他联合蒙古和硕特部固始汗,消灭了敌视格鲁派的地方势力以及宗教势力,结束了西藏一个时期以来四分五裂的局面。从那时开始,蒙古人与西藏人结成了一种平衡但微妙的关系。表面是供施,实则是联合统治。 自己的土地,自己的政权,却要借助外部军队的势力才能巩固,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联盟关系。当时,五世达赖喇嘛德高望重,如果他一直可以健康地活上很多年,一一理清当时西藏内部与外部的诸多矛盾的话,这种平静还会维持很多年。可是,很不幸,由于多年的奔波劳累,阿旺罗桑嘉措患上了很严重的手脚风湿病。 1682年,五世达赖喇嘛最后给他的友人敏珠活佛写去了一封语词隐晦的告别信: 珍珠般的字句来自密友的书信, 百灵般的声音来自故乡的山林; 雪山和狮子终究会分开的, 请到菩提树下寻找我的梦魂。 5月,一代大德五世达赖喇嘛在布达拉宫圆寂了。当时,布达拉宫的实际统治者第巴桑结嘉措,没有公开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的消息,而是悄悄地隐瞒下来了。而且还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派一个人在布达拉宫假扮五世达赖喇嘛,而且,这个消息一瞒就是十几年! 桑结嘉措是谁?他怎么敢冒这样的大不韪?这就要从他本人的身世说起。桑结嘉措出生于拉萨北郊一个大贵族之家,他的叔叔生前也曾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第巴。桑结嘉措8岁的时候,被送进布达拉宫,由五世达赖喇嘛亲自培育。而桑结嘉措的确是一位相当优秀的人物。很年轻时,就已经在佛学、文学、诗学、天文、历算、医药等方面成绩卓著。特别是现在的藏医,还以桑结嘉措的医术作为重要的参考文献。可见其医学造诣之精深。 五 祸根(2) 不过,这都不算什么。最让人羡慕的,是五世达赖喇嘛对于桑结嘉措的倚重和信赖。23岁那年,正好第三任第巴辞职了,五世达赖喇嘛就指定桑结嘉措担任这项职务。不过,当时桑结嘉措以资历太浅为理由,拒绝了这一任命。最让人惊奇的是,达赖喇嘛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再三地劝请他接受这个职务。之后,又等了三年,桑结嘉措才在“盛命不可违”的情况下,勉强接受了这个职务。 这真是一个让人羡慕而又诧异的高升啊。而五世达赖喇嘛对桑结嘉措的恩宠不止于此,他不仅把他推向了权力的最高峰,对他本人更像父亲对儿子一样的关心。1682年2月,也就是五世达赖喇嘛即将圆寂之前,他在病重之际,听说桑结嘉措发烧,还特地捎口信给他,说自己没关系,要他好好养病。还送了他一尊护法神像。桑结嘉措得知五世达赖喇嘛病重的消息,焦急万分,马上赶回布达拉宫。而五世达赖喇嘛在身体及其虚弱的情况下,还为桑结嘉措摸顶,并嘱咐他各项事宜。 有的历史书籍曾暗指桑结嘉措是五世达赖喇嘛的私生子。若不然,不会受到如此的恩宠。单从表面来看,这种怀疑不无根据,但是,很多藏民绝不相信这个说法。那为何桑结嘉措会受到五世达赖喇嘛这样特别呵护呢?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和一个藏族人探讨。记得他当时大声说,看人要看心!五世达赖喇嘛看人,是用心而非表面。他知道周围的人,究竟谁对他最忠诚,他应该最信任谁。 如果这样来看,那么,五世达赖喇嘛对桑结嘉措的信任和恩宠的确没有走眼。事实上,对于五世达赖喇嘛,他既恭谨又忠诚,五世圆寂后,他应命隐瞒下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据桑结嘉措在自己编撰的《五世达赖喇嘛传》书中提到,把五世达赖喇嘛圆寂消息秘而不发的指令恰恰来自达赖喇嘛本人。原因就是当时复杂的政治社会环境,五世时期,拉萨的黄教集团因为面临着多重威胁,所以借请蒙古固始汗的大兵来扫荡敌手。如今,他们虽然达到目的了,但蒙古人对于西藏的影响和势力却也深深扎下了根。就如那句老话: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把五世达赖喇嘛圆寂的消息公布出去,蒙古人一定会插手六世灵童的寻找,并且接受西藏大部分的政权管理。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五世达赖喇嘛授意桑结嘉措,一面把圆寂的消息秘而不发,一面单独寻找转世灵童。 从这个角度来看,桑结嘉措的确圆满。然而,这仍不能解答人们的猜疑。迄今为止,人们还在不停地热议:关于隐瞒五世圆寂的事情,到底是桑结嘉措本人的意思,还是五世达赖喇嘛自己的意思?争论者都有自己充足的依据。可惜,到现在为止,当事人早已化为尘土,人们的猜测也永远只限于猜测了。 不管怎样,桑结嘉措的这种做法还是埋下了一个祸根,那就是蒙古人由此产生的猜忌和怨恨,这种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悄悄汇聚,并在多年之后终于爆发。 六 辩经 即使明晨就要死去, 今天仍要坚持学习; 虽然今生成不了学者, 但知识仍归来世己有。 ——萨迦格言 没有人会如此详细地向仓央嘉措解释他入主布达拉宫背后的故事。不过,命运即是如此,即使他不知道,他的一生中也将与这种凶险步步为伴。不管怎样,刚开始进入布达拉宫的日子,仓央嘉措也无暇去了解这许多的是非。别人都以为,能登上达赖喇嘛的宝座,是至高无上的幸运。却也想不到,这个位置并不好坐。 每天早晨起来,作一段短短的祈祷及静坐,为时一小时。午饭后,他要开始学习因明学,西藏艺术与文化;梵文,医学,以及佛学。作为格鲁派最大的法王,他要掌握的知识必须比常人多得多,还要精通。 在藏传佛教的各种经文典籍中,甘珠尔经书大约是数目最大,内容最浩繁的一部经文了。很多人认为,能穷尽一生之力,读一遍甘珠尔经文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然而,仓央嘉措却一共学了两遍半。第巴桑结嘉措亲自为他讲授了一遍,另一位老师又讲授了一遍。之后,一位密宗大师又讲授了半部。除此之外,凡藏地所有教派,萨迦,格鲁,宁玛等等,他们的灌顶、解脱之教法,密咒等,不论显密,通通要加以闻习。 仓央嘉措事后回忆那段日子,“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我所经历的含辛茹苦各式各样,不一而足啊!” 不过,让人惊讶的是,仓央嘉措的确慧根精深,面对这浩如烟海的课程,他学得又快又精,让他的老师也叹服不已。 在藏地,僧人学习的方式非常艰苦。他不像我们汉族人,当你想背下某个东西,你必须先了解。他们正好相反。想学习什么,在什么也不会、也不了解的情况下,必须死记硬背下来。我看过很多僧人的教科书,都是那种长长的经书。他们在学习某段经文之前,事实上,对这段经文根本就不知道意思。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把它背下来。然后,到老师那里,一段段地解释。 记忆力好的,一天下来,也只能背上三段文字。如果记忆力不好,就好像蚂蚁一样,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缸里,穷尽毕生的精力也爬不出来。 幸运的是,仓央嘉措的悟性极高。他不仅熟读经文,更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开始学习辩经的课程。 辩经是藏传佛教中一个非常珍贵的传统。据说,从佛陀时期,就有辩经之说。那个时候,也是佛教与外道之间对峙的强有力的理论工具。什么是辩经呢?就要从因明学开始说,“因明”的梵文含义是“新知”,藏文译作“测码”,即“真知”或“正确的认识”。它是开发人的智慧,提高逻辑思维能力,培养辩论技巧的有力武器。辩经指按照因明学体系的逻辑推理方式,辩论佛教教义的学习课程。这是藏传佛教喇嘛攻读显宗经典的必经方式。 今日,如果我们有幸来到藏区的大寺院,比如青海的塔尔寺,甘南的郎木寺,拉萨的哲蚌寺,色拉寺,会看到,那里依然保留着辩经的传统。 辩经者一般分为两人,一人坐地,一人站立,站立者为发问者。在发问之前,他会有一系列独特的姿势,比如,右手向后高高扬起,和左手相拍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将右手向下伸向对方后拉起。这个动作,高扬的右手说明文殊智慧就在身后;二手相击,有三层意思:一为一个巴掌拍不响,世间一切都是众缘合和的产物;二为掌声代表无常,一切都稍纵即逝;三为清脆的响声击醒你心中的慈悲和智慧,驱走你的恶念;右手向下后又拉回,是希望通过自己内心的善念和智慧,把在恶道中苦难中的众生救出来。喇嘛每一个提问前都要先说一个“底”,那一声“底”相当于开启智慧,因为在佛教中文殊菩萨是智慧的象征,而他的心咒是“嗡阿热巴杂拉底”,“底”音可以启请心中的文殊菩萨,开启人的智慧。 辩经的内容是什么呢?在这里,我们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甲:月亮是圆形的吧? 乙:是的。 甲:世间只有一个月亮吧? 乙:是的。 甲:那么,初三的月亮不是圆的,是弯的,还是月亮么? 乙:是月亮。 甲:你说月亮是圆的,而且世间只有一个,那就是错了。因为这里出现了弯的月亮,说明世间有两个月亮。 当然,如果这个论题再辩下去,就涉及到了佛经中的心识等各种问题,在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据说在辩经场上,辩论者不仅引用了佛经知识,还会大量地引用当地谚语、短句、以及个人的幽默,如果我们听得懂,那将是多么大的乐事啊。可惜,大多数的我们都听不懂藏文,无法理解他们直接对白的精妙与智慧。据说,很多成就者都是在辩经场上彻悟的。而我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辩论者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姿势及口若悬河的表演,最后,带着满肚子的遗憾,怅然离场。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可惜,我们连外行都算不上,因为,我们什么也没看明白。 辩经场不仅是一个开启智慧的地方,更是一个决断佛学知识高低的“武场”,就像我们平时所说,有几斤几两,比一比就知道了。 最考验人的辩经并非一对一,而是数位高手把其中一人围于其中,一人引出议题,然后,围绕这个议题接连不断地发问,直到被提问者理屈词穷,以输场告终。当然,这样的场面,即使输了,也并不可惜。因为,不是哪个人都有被众诘的机会的。 仓央嘉措也面临过这样的辩经。开始,他也输过。但是,赢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最后一场辩论,拉萨三个寺院——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的边境高手都败在他的手上。那一刻,仓央嘉措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与爱戴:这的确是我们的活佛,只有他,才能够累积起累世的智慧,即使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年轻人,但是,他的躯体内却集藏了几百年的智慧与学识。 七 当时明月在 风啊,从哪里吹来? 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情侣啊, 风儿把她带来! ——仓央嘉措诗歌 转眼之间,拉萨就迎来了六世达赖喇嘛坐床之后的第一个秋天。 一年时间,已经让仓央嘉措对新环境有足够的了解了。布达拉宫很宏伟,但是,属于他的地方只有那么一点点。寝宫,修行的地方尽管豪华,但并不比之前住的房间大多少。是的,这里很美,所有的东西都是世间难寻的珍物。可是,即使那样,又能怎样呢?他每天也不过是一日三餐,夜卧一床而已。而且,这过去的一年时间,他感触最深的,就是累。日夜不断地学经,辩经。然而,第巴桑结嘉措仍不满意,他时时都在告诫仓央嘉措的经师,要将一个活佛所应该学习的一切法都要好好传授,不能有丝毫的懈怠,否则……每当听到如此严厉的诫训,仓央嘉措和老经师两人都胆战心惊,相对无言,无可奈何。 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仓央嘉措无法忍受的,是那份时时也排遣不去的思念。是的,他失去了最亲爱的姑娘了,这是无法忘记的事实。如果失去了,也就忘掉了该有多好啊!可是不能,吃饭时,脑海里是她的的影子,睡觉时,她依然盘桓不去。沉思的时候,她就坐在眼前看着你。等你想抱住她,她却倏忽不见了。 有时,仓央嘉措一人在布达拉宫背后的龙王潭边散步,他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高挑却清瘦。才一年时光,自己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那么,玛吉阿米呢?远在山南的她啊,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被相思折磨得形销骨立呢?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 翠绿的布谷鸟儿, 何时要去门隅? 我要给美丽的少女, 寄过去三次讯息! 哦,岂止是三次讯息啊,他想告诉她很多话,可是,归结成一句,都是那句“我想你,我的玛吉阿米”,然而,这是一句永远也无法说出的思念。他是达赖喇嘛,他是位居布达拉宫的法王!所有的相思,所有的不舍,只要念及此处,就只能化为一声轻叹,一滴泪水,在龙王潭湖边消失殆尽。 风啊,从哪里吹来? 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情侣啊, 风儿把她带来! 这一个夜晚,不知为何,宫外竟狂风大作。连窗格都被凌厉的狂风震得咯咯直响。仓央嘉措惶然从梦中醒来,坐在床边,有依稀的月光洒在地上,这多么像记忆中的爱人啊!她的眼睛,就如这月光般温柔。他伸出手去,想捧住这流泻一地的银光,握住往昔的记忆。然而,他失望了,当他伸出手,感受到的,依然是空空的孤独。 八 雪登节之遇(1) 情人走了, 寨子空了一半。 不是寨子空了一半, 是我的心空了一半。 ——西藏民歌 第二年的藏历六月末,那一日,仓央嘉措正在随经师读经。桑杰嘉措疾步走过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请示佛爷,今年的雪顿节,您想在哪过?”仓央嘉措有点茫然:“雪顿节?”桑杰嘉措微笑道:“是啊,就是我们藏族人最大的节日,也是五世达赖喇嘛最喜欢的节日。” 也难怪仓央嘉措对这个节日不太熟悉,因为之前,他从没有过过这个与格鲁派大有关系的节日。雪顿节在每年藏历六月底七月初,也就是公历的八月份左右,现在已经成为西藏传统的节日。每到这个节日,赶往拉萨旅游的游客格外的多,是拉萨旅游最正宗的黄金旺季。那个时候,不管你是住店,吃饭,还是购物,都是一年里最贵的时候,但游客不管这些,他们历尽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能够一睹晒佛会的壮观与神圣。这个在后面会提到。 那么,雪顿节是什么意思呢?在藏语中,“雪”是酸奶子的意思,“顿”是“吃”、“宴”的意思,雪顿节按藏语解释就是吃酸奶子的节日,因此又叫“酸奶节”,这是西藏传统节日里最盛大的一个。为什么一个吃酸奶的节日会如此隆重呢?这个节日有一个典故,在佛陀时期有这样一个说法,夏季天气变暖,草木滋长,百虫惊蛰,万物复苏,僧人如果外出活动难免踩杀生命,有违“不杀生”之戒律。因此,格鲁派的戒律中规定,藏历四月至六月期间,喇嘛们只能在寺院待着,关门静静地修炼,称为“雅勒”,也叫坐夏。直到六月底方可开禁。待到解制开禁之日,僧人纷纷出寺下山,世俗老百姓为了犒劳僧人,备酿酸奶,为他们举行郊游野宴,并在欢庆会上表演藏戏。这就是雪顿节的由来。 五世达赖喇嘛就非常喜欢藏戏,他会在雪顿节的时候,特地来到哲蚌寺,欣赏来自各地的藏戏表演,然后,亲自奖赏中意的藏戏表演者。在那一段日子,能为达赖喇嘛表演藏戏是许多舞者最大的心愿。 可以说,雪顿节是信众们能与达赖喇嘛交流的最好时机。桑杰嘉措自然明白这一点。按说,仓央嘉措即位的第一年,就应该让他参加雪顿节。然而,无论是当时的混乱时局,还是仓央嘉措自身的状况,都使得桑结嘉措不放心让他抛头露面。然而,他能明白,应该利用雪顿节的机会,让信众们一睹法王的风采,巩固人们对他的虔诚,所以,他极力进劝仓央嘉措,应该参加今年的雪顿节。 可惜,仓央嘉措此刻的心情十分沉郁,对此兴趣不大,只是沉默并不表态。 桑杰嘉措看着仓央嘉措,微笑道:“考虑到佛爷最近非常辛苦,担心你思念家乡,所以,特地请来了门隅的藏戏班子,他们会在这两天专门为您进行表演。” 仓央嘉措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就黯淡了。家乡,家乡还有值得他思念的人么?父母已经过世,玛吉阿米再也没有消息。即使看到故人,他会有欣喜的感觉么?但是,面对桑结嘉措的殷勤,他再没有拒绝的理由了,只好点头应允。 藏历六月三十号,六世达赖喇嘛应哲蚌寺僧人的邀请,来到那里度过盛大的雪顿节。时至今日,哲蚌寺的雪顿节庆祝都是最隆重的,这一天也正好是哲蚌寺举行浴佛节的日子。其时,寺院要把几十丈高大的锦缎绣绘佛像大唐卡,由几百个青壮年喇嘛一字长蛇阵地抬着,宗教乐队为之伴奏着,抬到寺院西北边的陡斜的后山崖上,自上而下地铺挂开,供数以千万的僧俗群众瞻仰礼拜。 八 雪登节之遇(2) 晒佛大会,你如果不到现场,永远不能体会那份壮观与神圣。在拉萨耀眼的天空下,色彩绚丽的巨大唐卡被一点点打开,那一刻,漫山遍野的信众们屏住呼吸,等待佛的真容一点点显现,直至最后全部展露在人们眼前。一时间,低沉的号角声在山谷中响起,喇嘛的诵经声如天籁之音,巨大的唐卡上,释迦牟尼佛以无比慈悲的眼神抚慰着万物众生,仿佛他能够理解并宽慰每一个众生的悲伤与不幸。此情此景,这份壮观,这份奇迹,让你不由自主有想流泪的冲动。 那个时候,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藏地的寺院、佛堂不厌其精,佛像不厌其壮阔,只因为这份宏伟与精美绝伦,能够唤起人们对未知世界的神往与信任。 藏历1698年的那场晒佛法会,与往常没有什么区别,桑结嘉措很满意,因为所有的信众都对六世达赖喇嘛表现出了无比的虔诚与敬仰。一位老妈妈差点被拥挤的人群踩倒,幸亏及时被拖到了人群之外,才没有发生危险。 不知怎的,参加完晒佛会,当仓央嘉措随众人回到噶丹颇章院子里,他有一点点烦躁,然而,他不能离场。这一天,西藏几乎所有上层官员贵族都围聚在他周围,他需要陪着他们把戏看下去,或者说,陪大家把戏演下去。 藏戏表演开始了。藏戏,是藏地特有的一个戏种,舞者戴着沉重的面具,华丽的戏服,以说唱的方式表演宗教故事,历史传说等等。据传,最初表演藏戏的是七个美丽的姑娘。她们俊俏的容貌、婀娜的舞姿、优美清新的唱腔被人们赞叹不已,大家都说,莫不是阿吉拉姆(仙女)下凡跳舞了吧!以后人们就将藏戏演出称为“阿吉拉姆”。 音乐响起了,舞者们踏着悠悠的舞步进入场地,她们是来自门巴的藏戏班子,在厚重的面具与华服之下,你很难看清舞者的性别,他们表演的舞蹈讲述的是文成公主入藏的故事,虽然故事已经很古老了。但是,依然深受欢迎。仓央嘉措看着院子中央的舞者,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他越发地觉得其中一个舞者看起来如此眼熟,因为戴着厚厚的面具,他看不见她的长相。但是,那身姿,那手势,却让他的心都加速了跳动,几次,他都想站起来,最终都强忍住了。 终于,到了舞者卸下面具,到达赖喇嘛面前接受奖赏的时刻了。那一刻,周遭的人,有的低声耳语,有的悄悄微笑。而这一切,仓央嘉措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了,他只管盯着慢慢走上前来的舞者,眼睛一眨不眨,因为紧张,他按住宝座的手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一个又一个的人跪着伏上去,又千恩万谢地下去了。最后一个舞者,刚要低头下跪,仓央嘉措再也忍不住了,他一下子站起来:“你上来就好了!”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惊了,桑杰嘉措也抬起头来,他看着仓央嘉措,又慢慢地看向最后一个舞者,那是一个脸色绯红的藏族女孩子,她并无特殊之处。但是,她的眼睛那样温柔,有着如月亮一样的光芒。 没错,她就是玛吉阿米。 九 离殇 六月的金莲花啊, 你争艳斗芳多不容易啊, 如果深秋的冰霜落在了你的身上 那凋谢的花朵该多么可怜! ——西藏情歌 仓央嘉措直直地站着,仿佛从亘古以来,他就一直这样未曾改变过姿势。眼泪不经提醒,就忽然从眼中飞泻而出。这是梦么?还是现实?多少个夜晚,他梦到过无数同样的场景,心爱的人跨越了千山万水,真的就来到了他的眼前。 玛吉阿米微笑着看着他,并不说话。她不想告诉他,相思的苦痛已经折磨了她多少个日夜。从家乡一别之后,她再无他的消息。不是打听不到,而是她情愿从心里把他彻底忘掉。可是不行啊,那么多个夜晚,她一个人悄悄走到寺院门口,在他曾经住过的房子周围一坐就是一晚。很奇怪,她不再怕鬼了,如果真有鬼来,她愿意和它谈一谈,在这世上,还有比失去爱人的女人更心痛的人么?她想问问它,这样的孤单,是不是连孤魂野鬼见了都觉得凄然呢?阿旺嘉措住的房间已经没有灯光了,更不会有人了,但是,至少还有他生活过的痕迹,那扇木门,不就是他的手常常触摸过的么?想念至深了,玛吉阿米会把脸贴在那冰凉的门扇上,闭着眼,仿佛这样就可以感受到他的温暖…… 哎,我的玛吉阿米,你什么都不需说,你想说的,我都明白。不管我们分离了多久,我的心从没有离开过。我的心,我的魂,在每个夜晚,都要到错那宗反复游荡,我看到了你的身影,你的每一滴泪水都仿佛滴在我的心上,让我在梦中也会痛醒。 现在,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是我依然无法走过去。你看见了吧,这沉重的僧袍提醒了我,拽住了我,我不能动,因为我是达赖喇嘛。我只能这样高高地看着你,却不能拥抱你。 周围一片寂静,也许是太静了,都能够听见情人心中悲伤的啜泣,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桑杰嘉措看着年轻的达赖喇嘛,表情复杂。几位蒙古官员,特别是王子拉藏汗对此更是大感兴趣。他之前还一直阴沉的脸慢慢舒展开,就仿佛一只利凖忽然发现了猎物一样欣喜若狂。思索片刻,他也站起来,大声说道:“佛爷好像对这个舞者有话要说,可是责备她跳得不好么?”桑杰嘉措马上站起来:“绝不可能如此,今天是个这么吉祥的日子,慈悲的佛爷是绝不可能怪罪任何人的。赏这个姑娘,让她下去。” 仓央嘉措一下子缓过神来,他想张口说什么,却被桑杰嘉措严厉的眼神制止住了。还来不及对心爱的人说上一个字,玛吉阿米就被随从连请带拽地送走了。 拉藏汗遗憾极了,不过,他还是能够在临走前悄悄地对仓央嘉措耳语道:“您太听第巴的话了,这一年多来,您好像从来也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思过生活吧?”仓央嘉措猛地回头,眼神冰冷地盯住他,没有说一句话。不知怎地,这眼神让拉藏汗打了个冷噤,他耸耸肩,施施然地离开了。 雪顿节并没有结束。准确地说,现在刚刚进入高潮。但是,从藏戏表演之后,年轻的法王就再没有参加任何活动。侍奉他的喇嘛对外说:活佛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整个拉萨都在悄悄议论,或者是第巴压在年轻活佛身上的弦太紧了,以至于他不堪重负,一点点疲累都可能让他病倒。 这个传闻让桑结嘉措很满意,至少,没有人再谈论藏戏表演时,六世达赖喇嘛的失措举动。他不知道别人看到了什么,但他至少明白,拉藏汗那猎狗一样的鼻子已经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他必须小心再小心,决不能让自己辛苦培养起来的雪域继承人有丝毫的差错。 一想到这个,第巴桑结嘉措不能自已地长叹一声。当然,这叹气中不乏满意的成分,他觉得自己做得非常出色。从成功地寻访到转世灵童,把他秘密安置在山南巴桑寺院长达4年无人知晓,直到最近把他举上无畏狮子宝座。每一步,他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和缜密的思考。既要防备到蒙古人的窥探与野心,又要考虑到大清皇室的关注与警惕。这计划中的每一步,他都事必躬亲,直到现在六世达赖喇嘛成功地坐上宝座。这其中耗费了他多大的心血啊。就算是五世达赖喇嘛在世,可能也会对自己的能力赞叹不已吧? 但眼下,他还是需要和那个年轻的活佛谈一谈,毕竟,这个计划是否能够成功到最后,还要他们两个人配合得当。桑结嘉措就是带着这样轻松与自信的心情走进了仓央嘉措的寝宫。 藏历7月的拉萨,天气异常暖煦。桑结嘉措早就换上了最轻软的丝绸长袍,然而,当他走进寝宫,却不禁大吃一惊,年轻的佛爷正病怏怏地倚靠在杏黄色的锦垫上,脸色苍白,侍从正在帮他取一件稍厚的袈裟披在身上。 桑结嘉措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件事情,他看起来比草芥还小的事情,可能会影响他的全盘计划。 果然,仓央嘉措没有客套,直入正题:“那个舞者,她去哪里了?”桑杰嘉措沉默了一会:“她不是这里人,只是为您献舞的,之后自然是回家了。”仓央嘉措没有应声,只是把头转过去,不再说话。 桑杰嘉措也沉默了。他无话可说,因为他发现,这位年轻的活佛在得知那个舞者已经离开之后,竟然满脸泪水。沉吟片刻,他方才缓缓地说道:“您的这份心情,我十分理解。在下也有过年轻的时候,也有过非常爱慕的姑娘。却因为误会情意不在了,而不得不分开。也是因为那件事情,我惭愧自己没有资格再穿僧衣,只有还俗。不过,您与我不同,您的地位至高无上,没有人能够配得上您,您也决不能因此还俗。” 桑结嘉措这番话有软有硬,然而,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你是法王,你的身边决不能有女人,你也决不能因为任何事情还俗。 仓央嘉措没有回答。终于,桑杰嘉措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那一夜,仓央嘉措真的病了。不管穿多厚的衣服,他都感到彻骨的寒冷。 十 如果不曾相见 自幼相爱的情侣, 莫非是狼的后裔? 尽管已经同居, 还想跑回山里! ——仓央嘉措诗歌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仓央嘉措没有等到玛吉阿米的消息,却意外地迎到了一个故人的拜访。他的要求马上就得到了恩准。此刻,别说是人,就是一只从错那宗飞来的鸟,都是仓央嘉措的贵客。 他竟然是央吉。 见面的寒暄过去之后,仓央嘉措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可知道玛吉阿米的消息?” 央吉呆了呆,他踌躇良久:“我们听说她费了很大功夫来这里寻找您,然而,回去后不久,她又离开了。” 仓央嘉措愣了,他下意识地问道:“那么,她去哪里了?” 央吉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她嫁走了,据说新郎的家在理塘。”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得仓央嘉措登时呆住了。他一下子站起来,紧紧盯着眼前的央吉,想在他脸上找到更多的讯息,他实在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央吉的脸上只有悲伤和无奈。这是无法伪装的表情。 仓央嘉措只觉得头嗡嗡地响,他一下子想起了多年之前,也是央吉告诉他,玛吉阿米要嫁人的消息。初听消息那一刻,他只觉得仿佛有一把利刃一下子穿透身体,此刻,那种血淋淋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只是这一次,他的心依旧无法设防,再一次倒在了血泊之中。 央吉看着眼前的佛爷。他的心里有一点点害怕。他依稀记得,多年前,当仓央嘉措得知玛吉阿米要嫁人的消息时,脸色也是如此的苍白可怕。只是,当年他是无心说了一句实话。而今,他在有心说一个谎话。 只是一句话而已,不会怎么样吧?央吉模糊地想着,他站起来,看着仍在发呆的仓央嘉措,只说了一句,“佛爷,保重。”说罢便匆匆离去了。当然,在他离开这个屋子不久,就会接到一份来自布宫的礼物,这是第巴桑结嘉措对他表示的“感谢”。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偌大的会客室一点声音也没有。年轻的达赖喇嘛泪流满面。 这是他第几次为玛吉阿米哭泣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哎,我心爱的姑娘,我们曾说过如此多的誓言:除非死别,活着永不分离!我的心还在这里,而你,怎么可以离我远去了呢?哎,我的姑娘,我该恨你么?或许应该恨,但是,为什么一想到你,都是往昔的甜蜜呢?你的微笑,你的期待,你深情地凝视,你紧紧的拥抱……这一幕幕不舍的回忆,都如不速之客般,每一夜都要进入我的梦乡。也只有在梦里,我才会与你反复缠绵,不离不弃。 可是,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仓央嘉措呆望着眼前,似在透过窗楞观看宫外的风景,其实眼里空无一物。 原来,佛经说的真没有错。得到的时候多快乐,失去的时候就有多痛苦。 我的爱人啊,已经离我远去了…… 入夜,整座布达拉宫如死一样沉寂,所有的人都入睡了。仓央嘉措却像铁锅上的煎鱼一样翻来覆去。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冷。如同在雪地里睡觉一样浑身发抖。睁开眼睛时,玛吉阿米就坐他的床边笑语盈盈,闭上眼睛,玛吉阿米融入他的怀抱不离不弃。可是,当你真的想抱住她,留在怀里的,却只剩下空寂的月光。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巴桑寺的那个午后,第一次听到丛林里飘来的那首若有若无的歌曲: 在那碧波荡漾的河面 我还是第一次放下小船 风儿啊,我请求你 千万不要将我的小船打翻 在美好的初恋阶段 我还是第一次尝到甘甜 恋人啊,我请求你 千万别将我的爱情折断 那是仓央嘉措第一次听到如此温柔而忧伤的曲调。他想看一看那位歌者是哪一位,而唱歌的女孩却像精灵一样悠忽不见。现在想来,或许,她就是一个精灵,以这首幽婉的歌曲暗示他,这将是一段悲伤的爱情之旅。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之夜了。我想,仓央嘉措大约就在这一晚,写下了下面的诗句。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这就是著名的《十诫诗》,有人说这是佛语,有人说这是情诗。世事无常,人心易变,爱情有时是最好的修行,如果没有这许多的如果,也就是说,不曾造下“因”,那么,就不必品尝这爱而不得的“苦果”了。不管怎样,处于同一心境的人们看到这首诗,都不能不为之拍案叫绝。未曾经历过得到却又失去的人们,是永远也无法体会到,最美好的东西、最美好的人失之交臂的沉痛与无奈。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yangzaihua501】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